第一百七十章 北大食之战（七十九）
看着以往的骄兵悍将们一个个如丧妣考的模样，阿穆尔收起了刚才比他们也好不到哪里的表情，以保持为将者的尊严。 “说吧，让我听听有什么更坏的消息。提供最坏消息的人，本元帅有赏。” 将领们相视苦笑，事到如今，没想到元帅还有开玩笑的心思。 “刚刚不是都很积极吗？怎么到了我面前就支支吾吾的？是军人就给我痛快点。你，有什么事就给我说！” 被阿穆尔指着的军官一怔，然后越众而出，郑重地想了一个军礼，嚅嗫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开口。 “报告元帅，我手下的兄弟们都在问，艾哈迈德陛下是不是真的退位了，继任的国王是不是您……大体就是这些。” 阿穆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道。 “恐怕不止是这些吧？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一个一个地慢慢说，谁也不用担心没机会。” 在命令的逼迫下，下面的军官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出来。 “军营中有些sao动，士兵们的情绪很不稳定。” “大伙都在讨论两河惨案的真凶到底是谁，我们是不是错怪好人了。” “将士们普遍出现了厌战情绪，不过还在可控制范围内。” 起先只是一些避重就轻的问题，但虽然一条条的被用完，后面的人只好低着头提出极为敏感的事态。 “士兵们都在讨论，这场仗是不是该结束了，大伙都觉得先知说的没错，大食人的双手不应该沾上同胞的鲜血。” “军中盛传哈立德国王是来主持公道的，我们应该和中大食联合起来，一起去惩罚叛教的罪人。” “有的士兵提出应该响应先知的号召，全大食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西方的侵略。” “有些营地的将士们已经拒绝服从命令，宣称自己的命运应该由自己决定。” “他们还呼吁元帅您应该做出明智的选择，不要意气用事、遗恨晚年……” 啪地一声重响，打断了将军们越来越过分的汇报。 “这群混蛋，毛都没有长齐的小鬼，他们懂个屁，竟敢对老子我指手画脚！” 阿穆尔面目皆赤，站起魁梧的身躯愤怒地咆哮着，如狂风般扑面而来的气势让帐中的人们像他手下的桌子一样战栗着。 “这些根本是哈立德那个老混蛋设计好的自导自演，艾哈迈德陛下是在被胁迫下退位的！谁知道两河惨案是不是他做下的，然后推给费萨尔和他手下的黑流？我麾下的士兵们，都是宁愿听信敌人也不服从长官的白痴吗？” 身居高位许多年，虽然不屑于去使用，但是对政治家们的阴谋手段还是有所认识的，阿穆尔的猜想也并不是毫无根据，反倒很接近于真相了。 “可是，先知都那么说了……” 一句轻飘飘的嘀咕，让阿穆尔的怒火戛然而止。 “是啊，先知都这么说了……” 阿穆尔无奈地苦笑着。他也是一位虔诚的唯独尊教徒，非常清楚穆罕默德在像他这样的人心中的地位。先知的神圣性是不可动摇的，代表独尊的他所说的话就是真理，即使是一句漏洞百出的谎言，热忱的信众们也会下意识地否定，然后用各种理由和推论使之圆满。 所以，在这个国度，没有人能公开否定先知的话。 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先知的话是真实的、正确的，这场战争就再没有继续的必要，而阿穆尔也应该高高兴兴地和哈立德握手言和，然后尊其为北大食的新主人。 对于将一生都奉献给祖国和奥斯曼王室的阿穆尔，让他这样做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在信仰和信念的夹缝中，意志堪比钢铁的老将踌躇不决、苦苦挣扎。 空气仿佛凝结了，沉闷的气氛控制了所有人的身体和心灵。 作为大食人，他们当然不愿意自相残杀，但是军人的天职又命令他们为守护国土战斗到最后一刻，在这无限循环、没有出路的矛盾中，谁也不知道正确的前途在何方。 只有沉默着、纠葛着。 “前方有紧急军情向元帅禀报！” 传令官在帐外的一声呼喊，让在场的军官们心跳加速，在这个关头，他们可不相信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而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阿穆尔则让传令官进来，沉声说道。 “又有什么坏消息？是出现了士兵逃走，还是中大食军打过来了？” 擦了擦布满额头的汗，对方以一种怪异的神色回答。 “元帅，中大食军派来使者，要求与我方进行谈判。” 冷哼一声，阿穆尔的脸上满是屈辱的愤怒。 “谈判？我看是劝降来了吧？说说，对方派来的人是什么级别的，如果军衔太低的话，就直接给老子打出去。哈立德这个老东西，还没资格羞辱我！” 在传令官不可思议地给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后，所有军官、包括阿穆尔在内，全部露出了同样不可思议的神情。 “哈立德伯克尔、阿尤比阿尤布，以上两人作为使者前来，已经等候在外面了。” 哈立德国王的起色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好，虽然取得了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成功，但是他所要面临的局势仍然称得上举步维艰。 首先，他要面对一个从来没有想象过的辽阔领土，一个土地荒芜、生活贫穷、百姓们嗷嗷待哺、社会矛盾尖锐的国家，曾经的隔阂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除的，各地区、教派间的摩擦足够让他焦头烂额，而如果处理不好各方之间的利益平衡、实现复兴重建的许诺，新生的国家很可能随时分崩离析，那么自己无疑就会成为大食历史上的罪人，伯克尔家族将会为他的失败永远背负上难以洗去的骂名。 外部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且不说在南北摩拳擦掌的美利坚和欧罗巴，就是西大食也不能容忍一个以统一大食为己任的国家崛起，那个军阀国家必定会尽出精锐，在新兴政权立足未稳的时候杀进来的。苦心经营起来的局面很可能陷入四面楚歌而烟消云散。 而当务之急，就是立即与阿穆尔达成和解，以最快的方式收拾残局。哈立德深知其中的难度，如果自己的宿敌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被说服的人，他早就是中大食王国的元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政要了。不论阿穆尔作为奥斯曼王室的忠臣，还是北大食的权臣，哈立德都认为自己没有足够的筹码打动对方。 但即使如此，在敌方将领杀人般的注视下，哈立德还是昂首阔步、目中无人地走向了高坐帐中的主帅。 他的心情远没有表面那么镇定，但在余光的视野中，看到阿尤比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终于让他略显急躁的步伐淡定迟缓了下来。 这个一向老谋深算、明哲保身的家伙都胸有成竹，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哈立德眼神转厉，一国之君的气概勃然而出，面对四面八方的逼视毫不示弱地踏前一步，向这里的主人从容不迫地伸出了手。 “你好，阿穆尔阿希元帅，我是哈立德伯克尔。” 看着眼前伸出的手掌，阿穆尔挑了挑眉。 这是一只布满老茧的苍老的手，远非娇生惯养的贵族可比，看来自己最大的对手不但在战场上能和自己一争高下，即使在私下对自己的锻炼，也一样的严格。 一位值得尊敬的敌人。 “我是阿穆尔阿希，北大食王国卫队的总指挥，欢迎中大食国王的到来。” 怀着惺惺相惜的奇异感触，两只手似是亲密、又似是相互较劲地紧紧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