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绝望的挣扎（三）
通天俯首就缚，一时间引得阐教众仙齐声欢呼，截教诸圣放声大哭，两相呼应，震天动地。 却听得一把女声冷喝道：“我不服，再来战过！” 通天定睛看去，原来是座下四大弟子之一——金灵圣母。这位他最为得意的女弟子平时沉默少语，只是在碧游宫娴静地听自己论道，今日一役却是悍勇难当，力战阐教十二金仙其中三人——文殊菩萨、普贤真人、慈航道人，不落下风。此时的她，仙躯带伤、娇颜染血，只是神情坚毅，目光灼灼，睥睨着当场所有仙圣。 通天心中痛惜，嘴上却呵斥道：“金灵，你敢违抗师命？！” 金灵圣母看向师尊，嫣然一笑，那艳光照得身为圣人的通天也要心跳加促。她半是叙述、半是回忆地喃喃道：“师尊，还曾记得您亲手救下的那只拼命高飞，最终力尽坠落的金丝雀吗？我记得，您双手捧着我说道‘天道如烘炉，熔毁我真心。你能坚持本心，死不低头，我很高兴！入我截教吧，为师不但为你截下这一线生机，还要为你截下你的真心本性！’当时，我并不懂。后来，当修炼有成，翱翔九天时，我有些懂了。此时，我完全懂了。今日，我只为真心而战，哪怕天要灭我，道要亡我，绝不退让！截教金灵，没有委曲求全的活法！”说罢，运起神通，将手中龙虎玉如意一分为二，纵身攻向一脸冷漠的多宝道人与宛如呆滞的长耳定光仙。截教上下，绝容不得叛徒！ 通天听得怔然。天道如烘炉，熔毁我真心，是他对天道的体悟。为万物生灵截下一丝真心本性，是他创立截教的宗旨。通天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亲口将这两句话讲给新投入截教门墙的弟子，就是期望他们能够在万载修炼中仍能抱持本心，不忘初衷。可如今命弟子们屈膝投降、苟全性命的，又是自己。 我通天，到底是当初错了，还是现在错了？ 挥袖斥退了欲要追击的文殊菩萨、普贤真人、慈航道人三仙，看着多宝上前与金灵接战，面色严厉得近乎苛刻的元始天尊收紧了眉头，用他一贯的刻板语气向太上作揖倡诺问道：“师兄，六魂幡被毁，截教气运已失，胜负已分。依本座之见，不如我等联手制住截教门人，逼他们立誓脱离本门，既复了天命，又可保全众人性命。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太上笑道：“师弟此言差矣。截教崇尚本性，本就无拘无束、不服管教，放他们离去，犹如纵虎归山。天下丧乱久矣，今日，务必绝了截教道基！截教门人，只有两个选择，弃暗投明，或是，死于此地！天命，如此！”声音宏亮，回答了元始的同时，也是在向全场截教下达最后通牒。 元始听得眉头更加紧蹙，却没再多言，作揖退下。身旁的金光灿然、七色绕体的准提道人连连冷笑：“太上道兄，好大口气！道兄一向清静无为，不知何时身负代天行罚的责任？” 太上的笑容愈发慈祥，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六位圣人共同签押的封神榜，凌空展开，只见密密麻麻的神位、姓名之上，批头书有一行小字，字里行间散发着正气浩然、凛不可犯的威势，让人不敢直视，却直直烙在心头，不可磨灭。 阐妖隐，截巫灭，释道起于西天，人教大兴世间。 “师尊亲笔所书，此即天数！道友还有何疑问？”太上笑道。 被满脸悲苦的接引道人轻拽了拽僧袍衣角，准提终于闭口不言。元始的欲言又止，只化为一声叹息。 变故突发，金灵圣母舍了多宝道人，转向太上攻来，只是她虽法力高强，又怎么能撼动万劫不损不灭的圣人。太上也不慌忙，正要用袖里乾坤之术收了金灵，骤然面色一变，只见金灵祭起一只锦囊，囊中飞出千般法宝，更可怖的是所有法宝皆豪光大作、膨胀欲裂，这是爆炸的前兆。引爆法宝，确实能在一时间获得惊天动地的威力，但天材地宝、各有妙用，故而甚少有人如此暴殄天物，此时竟有成百上千的法宝同时轰来，哪怕是太上道君之尊，也要为之震颤。但更令他不安的是，天地初开、鸿蒙初判时，鸿钧在分宝岩分宝，独有一人得了千件先天灵宝，那人也因此得其道号。 “拦下多宝！” 没有人听见太上的疾呼，千宝齐爆的震荡，夺走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心神，逼得上到圣人、下到仙人，抱元守中，抵挡那天威震怒一般的冲击。世间万物，为之颤了三颤。 只有一人，似乎不受影响，如一阵旋风掠过残破的万仙阵，等玉鼎真人、道行天尊、广成子、赤jingzi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中的诛仙四剑已没了踪影。 头顶天地玄黄玲珑宝塔的太上已被爆风吹出千里之外，此等距离，对于圣人来说瞬息而至，他一面回驰，一面振声再呼：“拦下多宝！” 此时，众人终于发现，一道快逾闪电的人影正在向通天飞去，那是手提诛仙四剑的多宝道人。 手握诛仙、头顶阵图的通天，天下无人可制。鸿钧的这句赞叹，三界皆知。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停手的双方顿时又战作了一团。阐教一众固然是要截下多宝，一举锤定胜局；截教门人则只求师尊重振雄威，哪怕搏上性命。但是，圣人的脚步，又岂能轻易阻挡？ “退下！”面对师伯元始天尊的呵斥，龟灵圣母夷然不惧，只是平淡说道：“截教龟灵，以身殉道!”言罢，竟引爆了元神，看着眼前凄厉绽放、威力宏大的血花，元始只觉心中一跳，忙挥袖将之驱散，脚步不由缓上了一缓。正要疾步去赶多宝，面前又多了一人，乃是头破血流的无当圣母。她为多宝挡下阐教十二金仙的阻截，又遭燃灯道人掷出的定海珠当头一击，厉喊一句“燃灯小人！你得了什么好处，自卖身于释道？”，羞得燃灯面皮涨红、遁走西方后，已经油尽灯枯，但仍第一个拦在元始面前，用最后一口气颤声说道：“截教无当，以身殉道！” 又一朵血花绽放…… “截教乌云仙，以身殉道！” “截教金光仙，以身殉道！” “截教虬首仙，以身殉道！” “截教灵牙仙，以身殉道！” …… 空中、地上，截教徒众组成厚厚的人墙，死死得挡住阐教上下，从教主到弟子，冲到哪里，哪里便溅起一片血花，吞食着阐截两教千万载的修行和生命。 通天已经目眦欲裂，悔恨、憎恶、怨愤啃食着他的道心，被捆仙绳紧紧束缚的身躯，只能举步维艰地向前挪动，犹如一介凡人，做着垂死的挣扎。通天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是如此的无力。 接引道人退回了伸出的脚步，面色更显愁苦地对准提摇头涩声道：“一心卫道，九死不悔，他们心意已决，我们拦不下的。”身旁的准提点点头，目光复杂地眼前光景。 元始前面的阻力越来越小，毕竟截教一代弟子除多宝外尽殁，二三代弟子的元神自爆对圣人来说甚至构不成丝毫阻滞，但他却觉得脚步越来越重、心中越来越沉，眼前的一切，对他处事必据理、其理必求真的道心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天道即真理，元始第一次对这一信念产生了怀疑，他驻足不前了。 阐教十二金仙之首广成子凭借快绝当世的飞遁之术，穿过了重重阻挡，与多宝已经近在咫尺，他抛出看家法宝翻天印，多宝后脑受了一砸，登时扑倒在地，诛仙四剑的一柄也脱手飞了出去。广成子暗松一口气，走到多宝身边，正要拾取剩下的三柄古剑，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仰首一看，单手提剑的通天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原来刚才是多宝故意朝通天掷出万法摧破戮仙剑，神锋伤不得圣人之躯，却斩断了捆仙绳，通天由此脱困。 不等广成子惊叫出声，只听得一声“滚！”，已被通天一脚踢到万里之外。狼狈的阐教首徒急急从地上滚起，朝所来方向深施一礼，高声说道：“谢师叔不杀之恩！”。 活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师尊的教诲言犹在耳，但阐截相争，我也只能两不相帮了……唉，此役过后，恐怕免不得一顿责罚……天心难测，不知截教的今日，会不会就是我阐教的明日……师尊笃信天道真理，只是两者却未必等同啊……一阵胡思乱想中，广成子架起云雾，自回洞府去了 “多宝，好徒儿，你代为师在界牌关设下诛仙阵与阐教赌斗，不想为四圣人算计，失了四剑。为师知你忍辱负重，只为夺回四剑交还与我。为师不怪你……你、你们都是为师值得骄傲的弟子！”通天怀抱多宝道人含笑的尸身，悼念着截教满门英魂。 多宝道人在千件法宝炸裂之时全不做抵抗，一身神通尽施展在夺取诛仙四剑上，重伤之下飞遁，加之中了翻天印脑后一击，拼尽全力向师尊掷出戮仙剑后，已经神魂碎散。当被通天扶起时，他只是微笑着留下一句“截教多宝，以身殉道……”，走得安详而满足。 天地变得一片寂静，硝烟散去，举目远眺就会望见，千里山河，被削成了盆地。场中央的阐教弟子，连带十二金仙在内，已不足百人之数。截教万余人，尽殁于其中。 接引、准提两人看得心中惶然。元始更是面色苍白、哀戚不已，他想要悲哭一声，却流不出泪水，指尖掐痛了手心，却刺不出血液，圣人之躯、不亏不损，这一铁则此时显得如此残忍讽刺。 此时，刚刚赶回的太上施施然来到抱着多宝尸身，坐倒在地、面容低垂的通天，叹了一声，说道：“师弟，论传业授徒，我不如你远矣。你这首徒多宝，降服后我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就是为防他轻举妄动，想不到他竟有如此心胸城府，忍到六魂幡被毁、我心神一时松懈，趁与金灵接战之时，密授机宜、交托百宝囊，在弹指间夺回诛仙四剑，这份定力、急智、道行，天下舍你的首徒又谁何？金灵为挡下我毅然引爆千余法宝，纵是形神俱灭亦不动容，连当时跪倒在我面前的长耳也要拼死相阻……”说着，太上提了提赫然被抓去了一角的道袍下裾，“万余教众，更是为你而死，有如此弟子，夫复何求？” “只是，”太上轻摇了摇头，“终究是逆天而行……” 剑光冲天，太上的话已经说不下去了，他翩然后纵，到了元始、接引、准提身前，淡然地看着慢慢直起身的通天。 “截教满门，不是为我而死，是为我截道而殉，莫污了他们的真心！”通天冰冷的语气和凶煞的气势，让四圣人心中一寒，场中的阐教诸仙更是牙关打颤。 元始缓缓上前，作揖说道：“师弟，事已至此，还是与我等去见师尊吧。” 看着自己这位永远严谨收礼的师兄，通天紧抿着嘴，心中复杂。两教相残，元始固然直接出手，有以大欺小之嫌，但毕竟还称得上堂堂正正，况且阐教经此一役，也是伤亡惨重，振兴无望，何苦再相为难…… “元始，带了你的徒弟，给我滚远！” 元始蹙了蹙眉，扬声说道：“阐教听令，各回洞府，日后再到玉虚宫说话！”见有人欲言又止，元始竖起剑眉，叱道：“适才尔等师叔饶了广成子性命，而今又放过尔等，为师平时的教诲呢！” 阐教十一金仙见师父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只得领着众弟子谢过了通天，拜别了元始、接引、准提，各自打道回府。 通天看着一脸沉肃的元始，知道多说无益，点了点头，又转向接引：“接引道友，我敬你慈悲无欲，今日你若置身事外，我绝不留难。” “我不涉凡俗，凡俗却来找我，”接引苦着声，“兴教重任在身，又放不下同门情义，只好领教道兄高招了。”一旁的准提听到师兄肺腑之言，不由心中感慨、挺了挺胸。 通天再点头，随即厉声喝道：“释家六根清净，尚且顾念同门之情。三教本同根，却落得相煎太急的下场，太上！元始！你们敢说心中毫无羞愧！” 元始默默不语，太上只是发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无私，以成就天道之私，天道之私惠及天下。师弟，天地之重在前，何不放下执着？” “好！好！好！你们只管遵你们的道！循你们的理！既然圣人无私，我也不必再讲情义！”言罢，手中古剑一绞，衣袖已片片飞碎，只露出赤条条的两条臂膀。通天将剑尖一个朝前、一个向后，单手握两柄、双手持四剑，仰天喝道：“此时此地，再无同门之谊，只有生死仇敌！” 通天双目尽赤，心头却平静至极，他还能感受到，门下弟子四散在天地间的神识魂灵。那千丝万缕，只汇聚成一个期望：截教可亡，截道不可败。 你们没有辜负我的期待，为师又怎能辜负你们！ 通天将剑锋指向四圣：“此战，我通天，不胜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