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谁家玉笛暗飞声
大越宣帝薨。同年十二月，宣帝第六子即位，改年号景历，史称景历元年。 身子单薄的少年第一次穿上明黄色的袍子，站在镜子前面，抚摸着衣料，欣赏自己的身姿。登基大典设在正午，他要在仪式开始前给他的夫子看看，这龙袍他穿着甚是合身。 胜帝面色冷冽，笑起来却是好看的，像是山间清泉从心间流过。身后为他束发的宫娥看着不禁心神颤抖，手中的梳子不经意的扯痛了他的头发。胜帝闷哼，皱了皱眉，扭头看向那个失手的宫娥。 宫娥立刻跪倒，伏在地上颤抖着，“皇上，奴婢错了，求皇上饶命。“ 这位主子，当皇子时便不是善茬，老皇帝在世时便用侍疾的借口将他软禁在内宫。若不是老皇帝的其他皇子都在夺嫡时死的死残的残，大越国的王位，是无论如何都落不到他身上的。 胜帝没有看她，自己束好发，带上玉冠，挑了一支金簪带上，对着立在一旁的宫人挥手道：“带下去吧，让她记着，朕不是谁都能看的。“ 宫娥眼神空洞的被拖了出去，没有丝毫的挣扎，像是早就知道了结果。 殿门前大雪纷飞，不一会儿雪地便被鲜血染红。寂静，没有任何声音。 年轻时的孙郎中并不叫现在的名字，他叫穆天澜，是秦简的师兄。说是师兄，二人的情谊却比亲兄弟还好些。 穆天澜站在雪地里，看着那场残忍的刑罚结束，脸色从白到青变了几次之后，忍不住蹲在雪地里呕吐着。胆汁仿佛都要吐出来。闭上眼睛，眼前尽是刚才宫娥被挖了眼睛的一幕。 “真是个残忍的孩子，对吧？“秦简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旁，低头看着他狼狈的呕吐。语气轻佻且森冷。“可是我喜欢。他和我很像。“ 他揉着胃部，扶着栏杆站起身。那双眼睛已经被收走了，地上的血迹不肖片刻又被大雪掩埋，他靴子上的血迹却提醒着他，刚刚一个人的命，没了。秦简一袭黑衣，长发披散，腰上挂着命盘。他原本冷冽，现在眼角微微泛着红色、上挑，隐隐有入魔的迹象。 “国师到——“守在门口的太监高声唱和。 “夫子来啦！“殿内的少年眉眼间的戾气全无，欢喜的跑出门外迎接来人。在秦简面前转了一圈道：“夫子，这龙袍我穿着如何？“ 秦简微笑点头，“甚好。陛下理应庄重些。“ “夫子不要在意虚礼，我能有今天，都是托夫子的福。“ 胜帝原本庶出，母妃在生他时便死了，被人视为不详。后由秦简扶持，帮助他铲除异己，当上皇帝。 登基大典，少年面带得意之色的走上象征着王权的椅子上。他的眼光在下面跪着的朝臣间巡视。抬手道：“众卿平身——“ “谢圣上——“呼声震耳欲聋。 而穆天澜站在帘幕后，看的格外真切，胜帝的眼中绝不是朝臣，而是“人命草芥“。 国师府。 穆天澜和秦简先后下了马车，看到一旁迎接他们的管家，穆天澜一甩袖子，怒气冲冲的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大公子，二公子这是。。“ “没事。“ 秦简跟着进了书房，就见穆天澜倒着拿着一本书，貌似认真的看。 他出声问道：“师弟这是看的什么书？“ “《道德经》“穆天澜余怒未消。 “师弟，你书拿反了。“ 穆天澜闹的尴尬，索性也不拿着书装着。一拍桌子站起来，绕到秦简面前。 “师兄，我们别在世间呆了，我们回飞灵峰。“ 秦简嘴角噙着笑意，有些妖异，“师弟才来几天，这就急着回去。帝都好玩儿的地方你还没去过吧。“ 穆天澜急的拽秦简的袖子，他不过晚下山几年，哪里想到秦简会变成这副鬼样子，他不能看着他入魔。 “不玩儿了，跟我回飞灵峰！“他真的急了，声音也禁不住拔高了几分。 秦简盯着他，眉眼间黑气浮动，穆天澜看着心头一跳。他的师兄不知修炼了什么诡异的术法，几年之间修为增长了一大截。一动气，房间骤然变得森冷。 “为何？“ “胜帝不是明君，你这是助纣为虐，会有天罚的。世间繁华过眼云烟。。“ “师弟，“秦简出声打断了他，轻抬眼眸道：“荣华富贵，一人之上的滋味你没有尝过。尝过，你便知，那怎么会是云烟。那是鸩酒。古人说饮鸩止渴，不是没有道理。“ “师兄。。“他一点点的攥紧拳头，“你知道各山门弟子怎么说你么？他们说你，说你是。。祸害。“ “你呢？你也这么觉得？“秦简眉眼间戾气更盛。 “我，我。。“没有二字，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从飞灵峰一路走来，战争之下荒土枯骨，世人百姓笃信国师，他都见过。原本山上长老说师兄成了祸害，他无论如何都不信。 见着秦简的双目已赤红，他心下一横从怀中际出捆仙索。袭向秦简。 他不能看着他继续错下去。 “师兄，多有得罪，我必须带你回去。“穆天澜动用了九成的法术，却不能近的了秦简的身。 秦简手腕儿翻动，反而将捆仙索收入自己手中。在穆天澜惊讶的目光里，捆仙锁的金色光晕逐渐变得暗淡，最后化成齑粉。 秦简不再看他，对着看门的守卫道：“二公子脸色不好，怕是病了。好生照顾着，不要让他吹了风。“此话亦是说给穆天澜听的。他被秦简软禁了。 穆天澜跌坐在地上，失神的盯着地上的粉末。他心道：完了，一切都要完了。 整个国师府都是秦简的阵法，他走不了。 皇帝寝殿，朝阳殿。 胜帝身边美姬环绕。一红衣女子柔若无骨的趴在他背上，葱白的手指上涂着丹蔻，捏着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到胜帝口中。 “陛下，好吃吗？“ 胜帝勾唇笑着，样子比一般美人还要魅惑，看的女子脸红心跳。他连着葡萄一起，状似不经意的舔了舔女子的手指。 “你是问朕葡萄好吃呢？还是。。？嗯？“嗓音慵懒婉转。 红衣内侍忽然走进来，躬身道：“陛下，国师来了。“ 胜帝一改慵懒的神色，急忙翻身坐起整理衣袍，皱眉对那女子道：“下去下去。“ “快宣夫子进来，外面多冷啊。快快。“ 那女子退下时不敢看胜帝的神色，却也能从声音猜出一二。世人都道他狠厉，却不知他在提到国师时神采奕奕，像个孩子。 “陛下。“ 胜帝看看他身后，再没有其他人，有点儿疑惑，“夫子，不是说你师弟也来了么？怎么不带来见见？“ “臣弟初来帝都，身子多有不适，正在府中修养。“ “哦，那真是可惜了，“胜帝惋惜道。 “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险些忘了，朕是有要事对夫子说的。朕想给夫子建生祠，让越国人能世代供奉夫子，想着夫子，记着夫子的功勋。“ 秦简躬身道：“谢陛下厚爱。“ 景历一年，穆天澜夜观星象，大越气数衰微，帝星有变。不，怕是天下要变了。 他看得出来的运数，秦简亦能。 于是，在这一年开始，暗地里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秦简为找出挡路人，派出死士暗杀所有私下反对他的大臣。 穆天澜本不知这场厮杀，只是后来京城上空血气太重，怨气积聚不散，他才察觉到出事了。 “来人啊，来人。我要见秦简，我要出去！“他拍着门大喊。门外守卫的身影却纹丝不动。 过了半个时辰，门开了。秦简逆光站在门外，时隔一年，他的面容又变化了许多。穆天澜第一眼看去，几乎要认不出。 “师兄。“穆天澜动了动嘴唇，再说不出别的。秦简，很陌生。 “听说你要见我？“ “是。“ “何事？“ “京城有异象，怨气堆积。我想知道和你有没有关系？“他的手藏在袖子里，重复着捏紧又松开的动作。 说不是，说不是你做的，说啊。。 秦简负手走到窗前，望着乌云滚滚的天空道：“你要向前走的时候，周围却杂草丛生拦着你前进，这时候要怎么办呢？师弟。“ 穆天澜惨白着一张脸。他听出了秦简的意思，秦简是在“斩草“。也许不止，更甚者是“除根“。 “若是。。“他喃喃自语，“若是，有天，我也拦着你。。“说完，他便觉得自己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打了个寒颤。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他是魔怔了，才会问这样的话。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秦简的面容忽明忽暗，看的他身子越发觉得阴冷。有个答案在心头呼之欲出。 景历三年，胜帝在早朝时突发心疾，药石无效。薨逝。国师秦简监国，对外宣称皇帝重病卧床。所有知情人全部被秘密斩杀。唯穆天澜一人存活。 帝星陨落。他以为这是结束。 谁知，秦简另有计划，拟圣旨，带人马连夜出城。国师府的守卫几乎倾巢而出。穆天澜隐约有种大事不好的预感。倾尽全力破了国师府的阵法。追着秦简行进的步伐日夜行进到幽城。 见到的却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灰尘里掩埋着一抹明黄色，绸布被马蹄踩烂，上面依稀写着两个字： 屠城。 穆天澜控制不住的双腿发软。 幽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上堆积着人，血液浸透了每一个石缝。部分的房屋已经烧塌，空气中到处都是血腥味和烧焦的木炭味。 他来晚了。 “秦简！秦简你个畜生给我出来。“ 冰凉的刀刃瞬间架在他脖子上，上面还沾染着为干涸的血迹。 秦简在火光中走向他。穆天澜意外的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衰败之象。 “师弟，你总是如此莽撞。“他丝毫不介意穆天澜刚才的咒骂。 “秦简，秦简你疯了！“穆天澜的肩膀被死士压着，无法挣脱，犹如一只困兽，“幽城人与你何干！你，你竟然屠城！秦简你是个畜生！“他朝着秦简啐了一口。 秦简夜不恼，拦住了一旁要出手的随侍，拽了帕子不动声色的擦净了污渍。他开口道：“师弟，幽城已发时疫，死的死病的病，与其留着他们，不如在此时祝我成事。“ “你，你要干什么？世间极致你都得到了。你还想要什么？“ “长生。。“ “你疯了。。“穆天澜觉得齿冷。 他真的觉得秦简疯了，若说长生，那么他便知道秦简的想法。 秦简必是想试验隐世山门的禁忌阵法，“锁魂“。以千人性命开阵，以百人性命封阵。可起死回生，获得不灭之躯。活在三界六道之外。但是，从来没人敢去真的以身试阵，所有魂魄不得往生，极伤天和。也没有人知道这个阵法是否只是传说。 秦简必是走头无路，才想到此法。 穆天澜放声大笑，笑得凄厉，最后笑着流泪。他像疯了一样，手掌拍打着地面。他知道秦简为何面有衰败之色。 是天罚，天罚。。来的如此之快。 秦简不语，皱眉盯着他。 “秦简，你要拿我封阵么？“ “怎会？“秦简笑的妖异，眉心间一抹紫色跳动着，“师弟，你是要等我回来的。“ 穆天澜抬头，看到带来的死士带来的人时，呼吸几乎要停了。 青灰色的身影，逾百人。全部被堵了嘴。都是飞灵峰与他一同下山的弟子。秦简，要拿同门封阵。 “秦简！你个疯子！你来杀我啊！我给你封阵！放了他们——“ 字字带血，撕心裂肺。 景历三年，七月十五。幽城消失。 七月的幽城下起大雪，一人在幽城的街道上游荡着，时哭时笑，疯疯癫癫。除了他，幽城里再无生气。 世上再无秦简，再无穆天澜，再无飞灵峰。 长烟落日幽城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