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津州府尹
“冯大人到了。”门房悄来通报,“与孙师爷便服过来的。刚请了夫人示下,已备下茶点,请至后院凉亭了。”程墨方听闻,随手将红纸袖在袖中,叫了方才栓牛的伙计,绕过屏风自大堂后门出去。 二人行至后院花园游廊之上。因素知程墨方和善,又见四下无人,伙计便忍不住问道:“老爷,外头都议论呢,怎么老爷单单对个放牛的小叫花还这般客气?” “这里头有个缘故,”程墨方笑道,“前日里夫人在龙潭寺上香,偶遇一游方高人,说是今日开张之时,无分尊卑,切不可目中无人。如此便可化解一场血光之灾。” 伙计听闻,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连连称奇。 却说这位来访的冯大人,乃是陵溪知州冯亦铎。 只因新任的津州府尹,圣眷正隆,年岁轻轻官拜正三品,如今更是奉旨南巡,不日即到陵溪,沿途官员纷纷绞尽脑汁投其所好。 冯亦铎只是个从五品的知州,自然也不敢怠慢。但因与这府尹大人素无往来,苦思冥想不得章法。最后还是师爷给了个主意——打听到这陈府尹是京中人士,京中显贵十之七八喜欢附庸风雅,送些个古董字画,应是不会出错;而刚开张的墨方斋老板程墨方,可巧早年间曾在京中有些游历,偏偏又是做古玩生意的,到他这里寻两件古玩,最合适不过。 程墨方初来乍到,虽与这冯知州并无交情,却也不好推脱。 日头已近正午,派去前院打探的丫鬟匆匆赶来回话:“听那冯大人口风,应是不知道岑少爷与咱家老爷相识。少爷随了陈大人,再有个三两日便到了。” 月洞门内软榻上一个弯眉细目的中年女子,正是程墨方的夫人,听罢点点头,又吩咐丫鬟:“请锦姑娘过来吧。” 程夫人祖籍亦是京中,系将门遗孤,娘家姓苏,未出阁时名唤苏琴,两个弟弟,大弟早夭;二弟苏岑,年初刚刚升了参将,开春时本应出征北地,只因津州府尹陈书禾力荐,便先随了他一道南巡。此番途经陵溪,定会来探望家姐。 一时间小丫鬟打起帘子:“锦姑娘到了。” 进来的素衣女子正值妙龄,容貌姣好身形秀丽,面上带了淡笑,挨着程夫人坐下。 程夫人摒退了下人,拉了她的手笑道:“暮锦,天这么好,也该出来走走。等府里忙过这阵,咱们便出城去踏春。” 见那阮暮锦似是意兴阑珊,程夫人接笑道:“对了,说个笑话儿你听,刚才前边小五来报,说老爷请了个放牛的穷小子写了一个字,你道是个什么字?” 阮暮锦只是淡淡陪笑。 程夫人便叹:“你也该适当开解开解。咱们女人家,管不得外头男人们那些事。多想也是无益,还是寻个好归宿,相夫教子才是正经。如今你既在我这住着,我替你做主。” 阮暮锦听她说得直白,倒也不像小儿女那般佯装嗔怪,只低声道:“如今并不奢求父亲兄长翻案,只盼我自己能平静度日。现下这情形,旁人躲还来不及,怎会招惹麻烦上门?我只怕,只怕传出去拖累了琴jiejie。” 程夫人摇头笑道:“这个放心,我自有分寸。前些日子跟你提到舍弟苏岑,你可还记得?” 阮暮锦诧异道:“不是说岑公子春上已随军开赴北地。。。。。。” “谁说不是呢,本来就走了的,谁想得了新任津州府尹的举荐,奉命跟着南巡了!可不就是天注定的姻缘?” 阮暮锦这才带了几分赧色:“话虽如此,只是暮锦带罪之身,岑公子又是官家。。。。。。” 程夫人正色道:“所以才先对你讲明。阿岑自幼习武,将来也必在军中。他也算略通文墨,不似那等孔武匹夫。到时相看之后若真的中意,想来日后随他驻镇边疆,风餐露宿,会吃不少苦头。不过,当真能远离了这是非之地,看似吃苦,实则也是大幸。” 阮暮锦仍无法释怀:“jiejie真心待我,我自然明白。只是岑公子年纪轻轻便得了府尹大人赏识,日后必定前程似锦。若是寻个官家女子,也能添些助益,不像我。。。。。。” “既连姓氏都已更改,”程夫人打断她,“如今你便是我族中远亲,那些前尘旧事,不提也罢。当日王爷对我苏家有恩,幸而无人知晓;如今若能结下这桩姻缘,便算是阿岑报了恩,全了家父临终之托。” 阮暮锦听闻,立时跪向塌前。程夫人忙搀她起身,她却执意不肯:“jiejie且听我讲——既如此,只要岑公子不嫌弃,我此番便随他去,今世做牛做马也是甘愿。他日父兄若得翻身——” 程夫人用帕子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我都明白,你不必说。快快起来,让下人瞧见不成样子。” 阮暮锦听她如此说,这才起了。 程夫人拉了她坐下,重又笑道:“若说媒人,这府尹陈大人也算一位。若不是他,阿岑现在早就去了北地,哪还有机会让你二人相看?说起这位陈书禾大人,也是京中人士。大约你先前在北边也早有耳闻吧?与阿岑倒是旧识,年岁相若,京中才子,远近闻名呢!”程夫人说得兴起,未留神阮暮锦神色已变,仍继续道,“只是没想到,突然便得了圣上如此的隆宠,平步青云,连阿岑今次也多亏他提携。如此看来,果然是圣意难辨。” 阮暮锦低头不语。刚好这时前院有家丁来传,说是程老爷请夫人到前廊凉亭见客。阮暮锦便借这当口起身告辞。 出得边厅,阮暮锦摒退了跟着的丫鬟,沿着花荫一径走去,只觉心跳如鼓,脚步虚浮。回头见那丫鬟一路分花拂柳的渐渐走远了,人便跌坐在路边假山山石上。周围雀鸟啁啁啾啾,花香浮浮沉沉,明明是满园生机,落入她眼中,却是死灰一片—— 书禾,书禾,难道真的是你? “陈书禾——”银牙暗咬,待要落下泪来,眸光中却生出一丝阴狠决绝,手中花枝应声而断。 不远处矮墙之外,茂密花树枝桠之上,青衣少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夜半。 除却遥遥几声犬吠,小镇笼在一片沉寂之中,大小街巷空无一人,生生辜负了这好月色。 角门上守夜的家丁早已睡眼惺忪,哪还留意得到墙头闪过的瘦小身影,正猫儿一般掠过屋脊。 南方水乡屋舍,精细有余而大气不足,程家三进庭院,逡巡片刻便被摸了个清楚——月光照在少年清秀的面上,正是白日里那放牛的阿七。 庭院中树影斑驳,夜色正好。阿七坐在园中一株樟木枝桠上,向怀里摸出样东西,却是一小块饼,不慌不忙啃了半天。直啃得口渴,才想起身上未带水囊,于是将饼仍往怀里一塞,拍拍襟上的饼渣,起身攀上花墙,想去灶间寻水。 此时却似听见外头路上传来嘚嘚马蹄声,由远及近,暗夜中分外清晰,不多会儿便在程宅角门外驻下。 “来得真是时候!”少年翻翻白眼,打消了找水的念头,转而藏身在前厅屋角。 来人是一名年轻男子,身量修长,一袭黑衣,下马后叩响了角门上的铜环。 很快便见家丁提了灯笼,披衣开门,引那男子入前厅来。稍后程墨方也赶至,先与那男子寒暄几句,便吩咐将门窗关严,遣退了家丁。阿七在屋角听不真切,见家丁提着灯笼走远,便屏住呼吸,闪身到窗前,猫在窗下偷听。
谁料房内二人言谈间全无重点,只听得男子正是程墨方的妻弟苏岑,又断断续续听那男子说自己为探望家姐,日夜兼程才先行赶到陵溪;府尹大人一行还需三五日光景——除此也未多谈,程墨方便嘱咐苏岑早些歇息,大声唤家丁过来。 阿七不免有些失望,闪身躲回屋角背光处,眼见着程墨方自行回房,苏岑也被家丁引去西院客房。 一时间院中又安静下来。阿七待要离开,想想又觉心有不甘,便悄悄潜入西院。 谁料这苏岑虽行伍出身,但毕竟是富家子弟,生在太平乡里,衣食起居倒也讲究。阿七舔破窗纸眯眼看进去时,却见房中木桶里加了热水,旁边立了一个执灯侍女。那苏岑正低眉浅笑,任由另一名侍女纤手游移,为自己除去素色中衣。只听那执灯侍女娇声笑道:“公子还不知吧?此番来,是要讨了佳人回去呢!”另一名粉衣侍女嗔道:“就你话多,夫人嘱咐过的,要亲自告诉公子。” 灯下看时,苏岑生就一双桃花目,容色轻佻,随手撩起执灯女子散在肩头的一缕乌发,“当真要讨,我便问夫人要了你去!” 真真可惜了一副好皮相!窗下阿七摇头暗叹,舔了窗纸更觉口渴,思量一回不如还是先去喝水,暂时略过这活春#宫也倒罢了,于是悄悄离开。 人还未出西院,忽又想着既有如此月色,何不在园中逛逛?正自琢磨,突然间惊觉身后有异,未及多想,飞身便逃。 那苏岑竟早已觉察有人暗中跟随。 阿七一边拼命逃窜,一边暗悔之前大意轻敌。 初时一追一躲,苏岑也不出手,只缠得对方无法脱身。不多时阿七便体力不支,一个不留神,生生被苏岑扯住脚踝,从墙头直扔下地来。 重重跌在墙下,后背剧痛难忍,阿七暗暗叫苦,不知该立时装死,还是另寻蹊径、与敌人周旋。 苏岑手上并无兵器,又见对方身量短小,倒像个孩子,便上前捏住阿七的喉咙,沉声道:“还敢装死?” 阿七果然应声而起,顺着对方的手势抬起尖尖的下颌,一双媚眼堆了笑,开口却是:“苏公子——”似是童音,清脆婉转。 苏岑一愣——本还以为是个探子,如此看来,都道南方达官贵人之中男风盛行,莫不是程家搬来时日未多,便也私养了娈童? 阿七见苏岑神色一滞,便不急着脱身,反倒就势歪在他怀里。 苏岑脸色立变,手上正要发力,忽闻一阵异香,接着便是短暂的昏眩。待醒过神来,月色中看得分明,那少年早已跨坐在墙头,正不知死活的冲自己扮着鬼脸。 苏岑不由得恼羞成怒,但料定对方逃不出自己的手心,便指着阿七喊道:“哪来的小贼,快给我下来,不然还有你好看!” 只见墙头上的少年微微一笑,立时从怀里摸出一样暗器朝自己掷来。苏岑扬手接住,冷笑,“还有什么把戏?” “没了!”阿七说着,翻身跃出墙去。 苏岑这才觉得手中不对,抬手看时,两指间堪堪夹着的,竟是半块啃得不成样子的面饼,更是怒火中烧——分神的片刻功夫,抬脚再去追时,哪还见得小贼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