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情浓岂堪隔银汉 4
杜子若禁不住叹气。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到的是一种老年迟暮的苍凉。 他感到胸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 机身一震，飞机着陆了。 他感到双腿有些绵软，心里发虚。好不容易走下舷梯，他迟疑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随着人流走进候机大厅，他坐到一张椅子上，他把旅行箱放在脚下，又陷入一种谵妄般的回忆里。 如月，还是如月。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许他再也无法见到如月了。如果故事真的要如此结束，为什么却有那么美好的开始，有如此绵长的美丽……六年了。 人生有几个六年？人生有几个这样的六年？花开的时间是如何计算的，尽管宇宙的时间被那么多的科学家那样痴迷地投入地忘我地研究，他们既然既不可以延长人的生命，也不可以帮人类避免所有细菌的侵袭，可是他们却那么热衷告诉人们，沿着某种线索，他们可以找到人类历史甚至时间的源头。 ……自己也信了。可是，人类自己在看到时间的源头之前，就已经预见自己生命的源头了，而在生命结束之前，却还要提前结束带给自己快乐和希望的爱情。 杜子若瘫软地坐在椅子上，几欲疯狂。这对于一向理智而冷静的他，是从未有过的。他从候机室的窗户望出去，飞了十几个小时，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九点多钟，应该正是月在中天的时候。可是外面漆黑一片。 天只有在这个时候是善解人意的。但是同时也是残酷的。 他在美国一直是注意天气的。或者其实是注意月亮。只要是不阴天，他大部分时候都会在深夜做完实验的时候，一边抬头望着天，一边漫步回学生公寓。因此在美国的生活虽然枯燥学习压力很大，他心里却一直有暖暖的一个角落，月光莹然。他偶尔也会在深夜的时候给如月打电话，因为，那个时候，如月正是午间休息时间。不过如月常常很忙，所以他有时候会在清晨打过来，那时候如月从公司回来，洗漱过后在床上，等着他的电话。她可以从她慵懒的声音里，听出来疲惫，但是同时也会听出那疲惫掩饰不住的欢愉。 生活本来是平静而快乐的，只是四个月前，他突然发烧，他并未以为意，只当是感冒之类的小毛病。但是烧持续不退，并且身体开始逐渐出现大大小小不均匀的红斑。他才开始紧张，去医院做了检查…… 杜子若感到自己的眼泪又要来了。他最近这一个多月流泪的时候太多了。他除去感到一种无法振作的软弱，和面对命运的无能为力之外，更多的是想，自己如何才可以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好，他自己该拿如月怎么办？母亲怎么办？母亲辛辛苦苦巴望着自己上学有出息，可是……如月呢？如月为自己放弃了留在国企的机会，拼力挤进了外资企业，原来他们俩开玩笑的时候，如月常常说：“我做的是牛马活，过的是猪狗日子，只为你这只杜鹃鸟啊——哎，对了，你到底是杜鹃鸟还是杜鹃花？！”子若就会暧昧地接过来：“我这只鸟，叫的不是“布谷布谷”，我叫的是“如月如月”。我现在飞到国外，叫的是“LOVELYMOON,LOVELYMOON”……等有一天我飞回去了，我就是杜鹃花，再也不离开你。不过，你可不能把我养在阳台上——” 聪敏的如月竟然也会上他的当，问：“那，把你这大花盆放哪里啊！” “我要在……”他卖关子。如月就催他：“快说！我累了！我已经决定把你扔到院子里了！”如月想不到这个从来很少废话的杜子若竟然说：“放卧室里……”“不行！”如月说：“你给我弄脏了地板，我还要清理。”如月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几乎有洁癖的女孩。“我有一个办法，既可以不弄脏地板，还可以达到目的！”“怎么？把你挂起来？像吊灯似的？”“不！把我放在……哦！”“什么啊？” “放到你bed上嘛！” 打情骂俏他真的不太习惯，于是就会在关键地方加个英语单词。在美国前后四年，他的英文阅读与口语已经不成问题，而他与如月的交往中，逐渐对于语言产生的兴趣，使他突然发现了语言的魅力。因此倒是如月后来偶尔就会借嘲笑他“崇洋媚外”来掩饰自己在英文方面的短处了。因为她虽然在外企工作，但是除了收发邮件的专业的术语，很少有直接与那些外国人直接用英语对话的机会。即便有，那些老板也会用夹生的汉语说话，不得不用英语的时候是实在想不出汉语词的时候。在这一点上，他们比我们的国人要精明：这么好的语言环境，完全的中国氛围，不利用，那可不是他们的习惯。 可是杜子若，只是借英文单词来表达一种碰巧涌到他心头的类似暧昧的爱恋。他想使自己的表达既亲昵又不显得粗俗，他发现有时候这种“双语”确实有这样的效果。至少他自己这样觉得。 如月就笑着骂他：我看你是被老美教坏了！ 那含嗔带怨的美妙声音，常常令杜子若心情美好回味无穷。可是现在却让他伤感。 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母校还有他一个单元间，但是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让自己的导师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本来他今年是要毕业的，春节的时候他给导师拜年还兴致勃勃，对前途充满信心和美好的展望。才几个月啊，一切都变了。 他从天堂坠到了地狱。 他犹豫了很久，拉着行李箱向外走去。他想先找一个旅馆住下，其余的事情，只有等到明天再说。他太累了，大概体温又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