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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疯子虽然嗜酒,却也不住在酒缸里。

    他住在八十八大佛寺的柴房里,柴房里阴暗潮湿、脏脏简陋,充斥着一股酸臭的腐蚀气和融合发酵了各种酒味的难闻酒气。

    柴堆在柴房最阴冷的角落,酒疯子躺在柴堆上,神色安详,就和睡着了一样,任谁看见也不会相信这个人竟然会是个疯子。

    他的确睡着了,睡的很沉,而且已永远不会醒过来。

    张楚赶到这里的时候,酒疯子已死了半个时辰,身上所有的关节都断了,心肺俱裂。他的脸色惨白,身上却是一片紫红色,紫的发黑,那是因为杀他的人扼断他关节骨头的同时,将他体内所有的筋脉血管也一起扼断了,血液从断裂的筋脉中喷涌而出,却又没有伤口能够流出来,只能散在身体里每块肌rou,每一寸皮肤之间。

    “屎......刺......个斧......蠢虾......球......洞......”

    张楚第一次在南街的糯米酒馆见到酒疯子的时候,他的嘴里就说着这句话。

    屎刺个斧,蠢虾球洞。

    ——诗词歌赋,春夏秋冬!

    这或许是酒疯子说过的唯一一句清醒话,可等张楚想到的时候却已经来晚了。

    诗词歌赋,春夏秋冬。

    他们一行一定是八个人,以“晚”为名,以“诗、词、歌、赋、春、夏、秋、冬”为号。酒疯子虽然已疯了,昔年一定是这八个人之中的一个。

    他们到底是谁?

    酒疯子是否曾经也是江湖上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又是什么人杀了他?

    多大的仇怨才能驱使一个人对一个疯子下手?

    张楚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就已看到了酒疯子胸前衣襟上那块玉牌。

    苍白如纸,甚至比死人的脸色还要白,上面雕刻着一朵正在徐徐绽放的晚香玉。

    晚香玉?

    ——挽留!

    “杀他的人是挽留?”

    “酒疯子死的时间还不长,凶手是否还未走远?”

    张楚如夜枭一般掠了出去,一个“细胸巧穿云”已飞上了后院的屋脊,脚下点瓦借力,使“八步赶蝉式”壁虎一般游过院墙,翻身一个“燕子三抄水”,人随秋风,落在了八十八大佛寺的庙堂之外,前院之中。

    偌大的前院中虔诚的香客络绎不绝,中央摆放着一个足有一仗多高的青铜香炉鼎,里面的香火好像从未没有断过,香灰已积的很厚,却还是插满了香烛,青烟袅袅。往前便是大雄宝殿,朱漆的禅门旁边静静的立着两个穿着靛蓝僧袍的年轻和尚。殿内供奉的却不是我佛如来,而是八十八尊神情各异,形态不同的金漆佛像。有的生有四手,掌中握着佛珠、佛经、禅杖、木鱼,神色祥和。有的则是青面獠牙,神色狰狞,手握锯齿利剑,形似恶鬼。

    八十八大佛并不是雷音正佛,而是象征着人世间八十八种罪业。

    来到这里参拜的信徒香客,不求飞黄腾达,不求福寿安康,也不求多子多孙,只求这八十八尊金佛能够宽恕自己此生犯下的罪孽。

    世间从不乏犯下罪孽且心中有愧之人,八十八大佛寺的香火也总是如此鼎盛。

    罪业已经犯下,心中纵然有愧,佛又是否真的能宽恕这些人的种种恶行?

    若这些人拜佛只为求得片刻的心里安慰,那八十八尊金漆的佛像岂不变成了一个天大的幌子?

    八十八大必佛的存在到底是一种然还是一个笑话?

    张楚的目光穿过袅袅不散的香火青烟,扫视着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香客。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如鹰隼一般锐利,可这样的目光是否就能看到罪恶?

    一条熟悉的身影忽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她无疑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哪怕是在人海茫茫之中,张楚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他记得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想不到如今已出落得如此美丽动人。她的身上穿着一袭淡红色的轻纺纱裙,双肩披着一条紫貂披肩,玲珑的身段就像春天里迎风绽放的第一朵迎春花,风姿卓绝且充满了春意般盎然的青春活力。她的纤纤十指微微合十,已闭上了那一双如清波明珠一般的妙目,可是,本应是一张楚楚动人的脸上却为何这般哀怨?难道,她的心中也隐藏着什么罪孽不成?

    张楚慢慢的走了过去,在她线条匀称的香肩上轻轻一拍:“轻虹姑娘,别来无恙吧。”

    轻虹的身子微微一怔,缓缓转过身来,那一双柔情似水的明眸痴痴的望着张楚,过了很久才豁然柔声道:“张公子?”

    张楚笑道:“想不到,轻虹姑娘居然还记得在下。”

    轻虹低身一揖,浅笑道:“洛jiejie的嘴里一天到晚念叨的人就是张公子,轻虹就算想忘也是忘不了的。”

    张楚笑的有些僵硬:“哦?”

    看着他木讷的模样,轻虹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没想到,张公子的脸皮居然这么薄。轻虹才刚说一句,公子便已害羞了?”

    男人永远不会知道,两年的时间,在一个女人身上究竟会发生多大的变化。更不会知道,一个女人若是在青楼里待上两年足以让她放下所有的矜持。

    “两年未见,想不到你这张小嘴已变得这般刁钻。”张楚苦笑道。

    轻虹嫣然笑道:“不是轻虹的嘴巴厉害,而是张公子心中本就有洛jiejie,方才轻虹一点,才会害羞。若是洛jiejie知道了,一定会开心的请所有的姐妹们吃梨花酥的。”

    张楚只觉再说下去一定讨不到任何便宜,忙将话题一转道:“轻虹姑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轻虹的双眸忽然剧烈的收缩,神情也已僵硬,支支吾吾道:“我......我......”

    忽然,一个低沉、浪荡的声音在张楚身后响起。

    “呦,这不是张公子吗?”

    这个声音张楚实在再熟悉不过,不是花海飘香院的老鸨,还能是谁?

    他还未回头,老鸨已施施然的走到轻虹身边:“张公子今日怎么也会有闲心到这里来?”

    她是个年纪已到了中年的妇女,脸上的皱纹正是在疯长的年纪。可是,女人天生就是不服老的,她的身段虽已有些发福,小腹也略显臃肿,却还是穿着一袭紫色锦缎织成的紧身秀袍,脸上涂的脂粉比那香炉鼎底下的香灰还要厚。走起路来一扭一摆,好像仍然幻想着自己还是十六七岁时的少女模样。那模样实在别扭极了,好像一个已被遗忘却又做着名角梦的青衣老花旦。

    老鸨一走过来,轻虹就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好像连看都不敢去看她一眼。青楼里的mama老鸨本就是这样的,在客人面前笑的像朵花,在姑娘们的心中却犹胜恶鬼。当她们还都是黄花大闺女的时候,被卖到了青楼,一个好好的女人又怎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个婊子?可想而知,老鸨的手段有多么令人恐惧。

    张楚从来都不喜欢这个老鸨,却还是微笑道:“呦,mama。”

    老鸨眯着眼睛,一双眸子却亮的精明,像一只老狐狸。她冷冷的瞟了张楚一眼道:“这几日可不见公子上来,难道是被其他院子里的哪个姑娘给迷住了?”语言中充满了不屑和讥讽。

    张楚笑道:“mama说的是哪里话,在下但凡身上有些银子哪敢不去捧mama的场?”

    老鸨冷笑道:“你知道就好,我家施施呀可是天天惦记着你,人都憔悴了,那小模样看着就让人心疼。”

    她说完,眼中居然真的挤出了几点泪花。

    张楚取出一锭银子,暗暗塞在老鸨手里,低声道:“那就有劳mama多多照顾着,在下得空定当登门致谢。”

    老鸨忽然笑开了花,吃吃道:“张公子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只不过,心病还需心药医,张公子是聪明人,我想已不用老妈子我再说下去了吧?”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张楚笑道。

    “轻虹,我们走。”老鸨去搭轻虹的手,轻虹忽然怔住,痴痴的木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便像是丢了魂一般。

    老鸨厉声喝道:“干什么?见鬼了啊?”

    轻虹双目一睁,眼神一片茫然,怔怔回过神来,已缓缓低下头去,随着老鸨向着庙门外走去。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张楚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张楚离开八十八大佛寺的时候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九月十五。

    月圆。

    离人无语月无声,

    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

    云间水上到层城。

    这样的明月总是容易勾起人心中的相思。

    张楚抬头望着明月,明月映在他的眼中,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人好像变成了一尊纯净透明的玉雕。

    圆月仿佛已看穿了他的心思,看到了他的心中那个令他相思萦绕的女人。

    她长着一张如玉盘珍珠一般皎洁无暇的脸庞。

    她是否也正抬头望着这轮明月?

    她是否也在想着他?

    这一夜,这轮月,他在这里,她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