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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交易 (一)

    阿璃和延羲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各自倚着车厢壁,沉默无语。

    车外的越州城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人声喧哗。熙攘的人群中大多数是正匆忙回家吃饭的行人。

    一天之中,出逃、潜入行宫、重逢慕容煜……

    阿璃觉得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可脑中的思绪却是如麻般混乱地纠缠着,一刻也静不下来。

    “为什么答应?”

    过了很久,延羲的声音冷冷淡淡地传来,已听不出什么情绪。

    车内的光线很暗,只有透过车帘缝隙投进来的街坊灯火映出的时明时暗的光影。

    延羲靠着车厢壁,整个人隐入了阴影之中,线条俊美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影影绰绰。

    阿璃轻呼了口气,语气悻悻的开口道:“你这算不算明知故问?”

    延羲沉默一瞬,缓缓说:“那我应该恭喜你,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阿璃的目光投向阴影处。

    她看不清延羲的面容,但能想像出他此刻嘲讽的表情。

    阿璃觉得自己愤怒的几欲炸裂,恨不得扑上去在他脖子上的伤口处再狠咬一次,却只能强压着怒火,似笑非笑地说:“是该恭喜。像我这般年纪的女子,在暗夷早就当妈了,说不定孩子都能上山砍柴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肯娶。”

    没有人喜欢被强迫,也没有人喜欢成为一场交易的筹码,即便是她知道,在慕容煜心中、她也许不仅仅只是个联姻的工具……

    延羲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冷笑道:“你如今成了我的表妹,这场婚事岂能如你想像的那样简单?

    燕陈对峙的局面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迟早有一天南北会再次开战。这跟当初陈国、东越结盟的联姻完全不同。且不提我确实曾数次对慕容煜下手,单凭你跟陈国扶风侯府表面上的这层关系,就足以让燕国人对你心生忌惮、处处防备。你嫁去蓟城,实为人质,就算慕容煜舍不得伤你,他手下的朝臣也不会让你的日子好过。再者,你是暗夷人,按照暗夷习俗,本该一生一夫一妻,但以慕容煜今时今日的地位,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

    阿璃讥讽道:“你倒是挺为我着想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手里握着仲奕,她本可以逃得远远的,永远不卷入到这复杂的争斗中!

    延羲没有接话。

    阿璃恹恹地长出了一口气,抑制住情绪,慢慢地说:“你meimei如今性命无忧,等我嫁去蓟城后她便能重获自由。你是不是,也可以放了仲奕?”

    延羲的声音如同车内光线般的晦暗,“你当真是为了他,才答应的?”

    阿璃抬起头,靠着厢壁,望着车厢顶的虚空之处,半晌,开口道:“今天在王宫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人若想与宿命抗争,就必须拥有比命运更强大的力量。

    “曾经我和仲奕以为,只要我们能抛下一切,就能得到自由,过上想过的日子。可我们太天真,不明白很多事其实一旦注定了开始,就不可能更改结果。”

    “就比如我。我小时候为了活命,答应你父亲种下主仆蛊,成了他杀人的利器。从那一刻起,我便已经注定无法自由。就算我现在逃到天涯海角,你还是能把我找出来,随时取我的性命。”

    她望向阴影中延羲朦胧不清的面孔,“又比如你。如果你的父亲不是扶风侯,而只是暗夷的一个寻常男子,你或许也就安安份份地在寨子里长大,安安份份地在坡会上找个姑娘结婚生子,决计不会去觊觎什么江山天下。可你是陈国风氏的公子,身体里流着伏羲神族的血液,也就注定了一生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地生活。即使你想退却、想逃避,你的身份不允许,你的嫡母也不会放过你。以前,我觉得你这个人野心太大,不懂得知足。可现在我明白了,一个人只有在有能力得到想要的一切时、才能够真正做到无所求。正所谓,无欲,则无求。当年你如果没有苦心经营、培养自己的势力,我猜,你大哥的母亲可能早就取了你的性命……”

    “在暗夷的时候,我见过你身上的伤……我知道,那是你少年时留下的。”她顿了顿,“若是你那时就被打死了,青遥便会孤苦无依,最终肯定也摆脱不了成为家族棋子的命运。所以,为了青遥,你不得不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与你们的父亲抗衡。”

    光影交错间,延羲的眸色逐渐深邃起来,心底那层硬壳下的一点柔软溢了出来,只有短短的一瞬,又被他迅速地压了回去。

    他只是,从没有想过,有一日,这样的话,会以这种口吻,从阿璃的口中说出。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听阿璃继续说道:“人生太短暂。你大哥离世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几岁,他一生之中,恐怕从来都没体会过什么叫随心所欲。我不想一辈子都像他那样,活得不自由,也不愿仲奕总是躲躲藏藏,不得自在。”

    她缓缓坐直身子,郑重说道:“延羲,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很多年前,延羲也曾对阿璃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他脸色苍白地坐在火红的枫树下,笑得嘲讽邪魅……

    “什么交易?”他问。

    “你和慕容煜互相忌惮,不论你开出怎样的条件,他都不会放了青遥。你想救青遥,眼下只能靠我。我答应嫁去蓟城,救出青遥,而你要放了仲奕,让我带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延羲沉默了会儿,问:“只是这件事?”

    “还有。”阿璃缓缓说道:“如今天下三分之二的地方都在慕容煜手中。如果我帮你得到他手中的这大半天下,你能不能答应永远不用蛊毒来cao控我?”

    延羲闻言嗤笑了声,“你的意思是,你打算背叛你那位好人家的情郎,把他辛苦得到的天下拱手送给我?”

    “不是送给你一个人。还有仲奕。你可以收复宛城,甚至得到北燕原有的领土,但东越国必须是仲奕的。这是我欠他的。”

    江山王位、母亲妻儿、宫阙御船、楼宇回廊,都是她欠仲奕的。若不是为护她周全,他不会选择离开,不会终身残废,不会成了这亡国之君……

    “这件事单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办到的,所以我需要跟你联手。我们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

    延羲慢慢坐直身子,借着车帘外闪烁不定的微弱光亮探究着阿璃的神情。

    她的唇线紧抿,流露着坚毅与果绝,一双清澈的眼眸,亮若暗夜星子。

    憎恨命运的不公?对权力和力量的渴求?

    延羲觉得,她倒更像个倔强的孩子。

    他有些莫名地想起了十五年前的自己,那个失去了母亲、惶恐无依,却不得不在meimei面前强装坚强、流着泪发誓要成为人上人的少年,是否,也有过相似的神情?

    沉默了良久,延羲缓缓开口道:“我凭什么信你?你和慕容煜之间……你是不是早知道他在越州,所以特意毒倒了一院子的暗卫,去王宫中找他?”

    “不是。”阿璃的双手环住曲起的膝盖,微微扬起下巴,“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没有选择。青遥被囚在燕国王宫的摘星台,你如果有办法救她早就救了。我听说你当初想让小越王禅位陈国,为此跟青遥反目,后来裴太后也被逼得铤而走险、诈降燕国。你对青遥心怀愧疚,怎能置之不顾?”

    大多数人,都有舍不得放弃的东西。而风延羲的软肋就是青遥,这一点,阿璃一早就清楚明白。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你若是担心我对慕容煜……尚存情份,那大可放心。且不说他杀了墨翎、废了仲奕的腿,单凭他骗过我这一点,我都不可能再对他动心。你不要忘了,当初是你我合谋毒杀了慕容炎,他跟我,注定是永远的敌人。”

    延羲研究着阿璃的神情,“女人的心思难测,谁知道你下一刻又会怎样想?”

    阿璃跪坐起来,神态郑重,一手指天,一手指着胸口,“我发誓,如果我对慕容煜动了心,就让我立刻死了。”

    车厢内一片寂静,静到仿佛时光亦停驻不前,静到阿璃似乎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这句誓言简单的有些仓促,可一旦说出了口,也就断了她跟慕容煜之间的一切可能。来日哪怕共结连理、红烛并蒂,也只能是一场虚与委蛇的做戏……

    但她没有选择。

    她需要延羲的支持,需要扶风侯府的支持。

    她想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与延羲抗衡,强大到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仲奕的命运!

    ×××

    一个多月后,燕帝与扶风侯府表小姐的订婚一事,传遍了整个大江南北。

    燕陈两国的朝堂内外皆如炸开锅一般,议论纷纷。朝臣们竞相揣测着这场联姻背后的用意,及其对天下大局的影响。

    自慕容煜称帝中原之后,陈国的朝臣在意见上分为了两派。一派拥护陈王称帝,与燕国南北对峙,伺机发兵北上。另一派则主张继续以诸侯国的身份偏居一隅,不与燕国正派冲突。陈王詹性情刚愎好胜,又因宛城之失对燕国恨之入骨,自然不肯轻易臣服。但苦于陈国年年征战,内耗极大,不但失掉了东越这个盟友,还要防备着南面的暗夷族,纵然有心卷土反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燕帝与扶风侯府的联姻,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两国在短期内不会再起战事,为双方都赢得了休养生息的机会。至于长远的局势变化,以及谁最终能取得更大的利益,恐怕连当事人自己也无法预测。

    在燕国,朝臣们的态度要更为抗拒、更为保守些。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陈国人的疑心,也因为慕容煜跟月氏公主已有的婚约。北方大漠的部族分散,虽然名义上臣服了燕国,但管理控制起来十分困难。老月氏王去世以后,慕容煜安排了纤罗公主的一个庶出弟弟登基为新月氏王。新王年纪尚幼,生母又出生低贱,大漠各部的族长依旧多多少少以嫡出的纤罗为尊,并不把新王放在眼中。慕容煜与纤罗公主的婚约实际代表了燕国和北方大漠的一个盟约,一旦这个盟约被打破,以燕国如今国库空虚、南面受敌的境况,很难在维持在北方的统治。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娶多少个女人都不是问题。

    唯一的难题,就是名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