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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犹恐是梦中 (三)

    泰华殿上,风延羲一身红衣张扬,发顶松松地挽了个发髻,余下的墨黑长发飘逸地披散下来,恰好遮住了脖子上的伤痕。

    阿璃清了清喉咙,走上前,挤出丝笑对延羲说:“咳……表哥,你怎么来了?”

    延羲紧紧地盯了阿璃片刻,嘴角慢慢勾出道笑:“什么叫我怎么来了?这地方你能来,我自然也能来。”

    阿璃背对着慕容煜,朝延羲使了个凶狠的警告眼色。

    延羲视若无睹,伸手把阿璃拉到身旁,一面慢条斯理地对慕容煜说:“燕王,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谈桩生意。”

    阿璃焦急起来,拽了下延羲的胳膊,用暗夷话说道:“风延羲,你要是敢让他知道仲奕还活着,我就告诉他汕州的事其实是你我合谋做出来的!他若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meimei!”

    延羲转过头,目光阴戾地看了阿璃一眼。

    慕容煜负手立于一旁,打量着阿璃和延羲。

    他们的容貌并不相似,看不出任何血缘上的联系。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相近的特征,也只能是那种略显张扬傲倨的气质……

    如果风延羲跟阿璃一样是暗夷人,那倒是能解释为何暗夷的那场起事占尽了天时,刚好掐准了他攻打宛城的那个时机点。

    慕容煜起初以为,这场变故只是是暗夷孤注一掷后的侥幸得胜。可仔细再想,若没有几个月的悉心筹谋、里应外合,以暗夷的军力,绝不可能成功。

    可如果风延羲站在了暗夷的一边,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可以废陈王,与暗夷联手统一整个南朝,为何还肯屈居相国之位,甘为他人臣子?

    慕容煜一时难探究竟,只得收敛心绪,沉吟问道:“你想跟我谈什么生意?”

    延羲转向慕容煜,目光寒冷而锐利,嘴角却依旧勾着笑,“你扣住青遥不放,无非是觊觎风氏富甲天下的财力,想拿她来跟我交换些实利。燕国如今攻下了大半个天下、入主中原,表面上看起来是风光无限,实则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年初河朔旱灾,地方官却拿不出半两银子来赈灾,粮食的价格一夜之间涨了三倍,灾民暴乱不断。得天下,靠的是谋略和胆识,而治天下,靠的是民心。民不安则国不立,这一点、你恐怕比我更清楚。”

    慕容煜神色沉郁,缓缓开口道:“我还不至于拿一介女子的性命来谋取钱财之利。”

    阿璃拿不准延羲会不会把仲奕当作筹码来用,眼下听慕容煜这般说,忍不住接过话去:“既是如此,就请你放了她们。”

    慕容煜的视线移到阿璃脸上,见她目光中大有殷切之意,不觉心软下来,正欲开口,却听风延羲说道:“东越仲奕……”

    阿璃倏地侧头盯住延羲。

    延羲仍旧看着慕容煜,“东越仲奕已经死了三年多了。你大仇既报,又何须再为难妇孺?”

    他瞟了阿璃一眼,笑意轻嘲,“东越仲奕是我表妹一生中最关心最在意的男人。当年她曾在我面前赌咒发誓,为了仲奕什么都可以做。如今她都肯安安静静地站在你面前,不去计较你在东海逼死了她的情郎,你又何必锱铢必较,连个女人都不如?”

    阿璃一颗高悬的心,刚刚落下,又骤然提起,经不住神色紧绷地朝慕容煜看了一眼。

    慕容煜双目微垂,唇角的弧度透着苦涩。

    他沉默了半晌,抬眼看着延羲,“三年前,令妹派人偷袭蓟城燕军大营。上万将士,一夜之间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两年前,你暗地里资助我几个异母兄弟谋反,趁我远在宛城、无暇分身之际,攻入蓟城,自立为王。我曾在我父王跟前立过誓,要一辈子善待两个庶出的弟弟,可最后却不得不亲手把他们送进死牢。你可以说我锱铢必较,但单凭头一件事,我就有足够的理由让令妹为蓟城无辜丧命的军士陪葬。”

    延羲神色轻蔑,“既是如此,为何你还要一直留着她的性命?你若不是想要钱,那就是打算用青遥来钳制我了?可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我既然可以暗中说服燕国的王子谋反,也能让对你心存不满的朝臣降将倒戈相向、归顺陈国。我既然有能力在一夜之间调送三百车粮草到河朔赈灾,也有本事让蓟城的百姓一夜之间买不起半斗米。必要的话,我可以做得毫无破绽,让你完全猜不出背后的主谋是谁。你想利用我meimei来cao控我,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慕容煜脸上闪过一瞬的诧异,“河朔的那些粮草是你送去的?”

    年初的时候河朔因饥荒引起了暴乱,若不是有人以商贾身份捐赠了三百车赈灾的粮草,勉强安抚住了灾民,整个局势只怕是越演越乱。

    延羲讥道:“河朔本属陈国,虽不算富庶,但也从未因饥荒而起过暴乱。如今归了燕国,竟弄得民不聊生,实在可悲可叹,连我都看不下去。我听说你曾想过从越州一带调遣粮食去救济灾民,可江南百姓对燕人恨之入骨,宁可烧毁粮仓,也不肯分一瓢羹。你若真打算做个明君,就该想着如何以实利笼络住你的臣民,而不是在我面前故作清高。”

    他收起嘲讽的神色,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肯放了青遥,我愿意拿出一百万两黄金来做赎金。”

    一百万两黄金!阿璃从小长在扶风侯身边,见惯了金银珠宝,但也明白要在短时间内凑齐这个数目、实非易事!以前只知道延羲有钱,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是非常有钱……

    “一百万两黄金……”

    慕容煜垂下眼眸,豁尔一笑,慢慢开口道:“我还只是个将军的时候,就曾听说陈国的延羲公子是个极富才干之人。不只是陈国,在燕国和江南,明里暗里为你做事的人、商铺、茶楼、当铺甚至烟花之地,数不胜数。我也知道,除了谋求钱财上的利润,你还通过这些渠道收集旁人所不能知的信息。譬如当年在八方镇查出我的行踪,派遣龙骑营前来偷袭追杀。又譬如毫无道理地知晓了我如今身在越州的这件事……”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迫人,“你是当世才俊,亦是我难得的强敌。比起一次性的利益,我更想得到一个长期的承诺。”

    “什么承诺?”延羲问道。

    慕容煜的目光凝于阿璃的脸上,须臾不离,“我要娶你的表妹,跟陈国扶风侯府联姻。”

    大殿之上,一时静谧无声。唯有黄金宝石镶制而成的壁带,在带着东越王宫所特有的馥郁花香的清风轻拂下,漫无节奏地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

    阿璃听着那熟悉的叮咚声,却觉得脑中轰轰作响,几近眩晕。

    东越王宫始建于八百年前,是诸侯国中最瑰丽也最奢华的一座。每处大殿之外都修筑着宽约数丈的玉石平台,连接着台下的白玉石阶。

    以往仲奕还住在这宫中的时候,总爱将宫殿三面的门窗都打开来,把殿内的空间延伸到了殿外。每当风起之时,殿外的风铃和殿内的壁带就会同时发出玲珑的叮铛声,伴随着阵阵花香,萦绕不绝。

    阿璃曾在这里和仲奕畅想过乘舟出海、把酒扣舷的日子,也曾在这里思念过远在北方的那个蓝衣男子……

    她和仲奕,都不是有雄心有抱负的人。所求之事,无非一餐一饭、自由随性。

    可即使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终究无法实现!

    命运曾赋予过他们常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和尊贵,却又很公平地夺走了另一些东西,并一次又一次把他们逼到了与意愿相背的路上,被迫卷入权谋朝争的漩涡之中。

    阿璃突然间似乎有些明白了,无论他们再怎样努力地去逃避,只要仲奕身体里还流淌着东越王族的血液,他就永远无法彻底地从这场争斗中抽身退出。而自己,在选择种下蛊虫、成为扶风侯的杀人利器的那一瞬,就已经注定了这一生的无法自由!

    懵然间,她听见延羲的声音冷冷响起:“你想娶阿璃?”

    慕容煜答道:“不错。”

    “阿璃是南朝人,还曾经是东越仲奕的女人。于公于私,早已跟你势不两立。”

    “我不在乎。”

    延羲又说:“你跟月氏国公主有婚约在先,若是你改娶阿璃,就只能跟月氏毁婚。两年前月氏王病故,纤罗公主是他唯一尚在人世的嫡出子女,地位非同一般。且她三年来一直留在了蓟城,助你笼络各路朝臣,深得人心。你如果放弃纤罗公主和她背后的整个漠北,必然会引得军中朝内的一片反对。”

    慕容煜说:“此事我自会应对。你只需答应这桩婚事即可。”

    延羲看了眼阿璃,神色冷凝紧绷,“我不答应。”

    阿璃突然抬起了眼,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我答应。”

    她望着慕容煜,“我答应你。你也无需cao心名份的问题,随便封我个什么都行。只要你答应我,在成婚当日,把青遥、裴太后和小越王毫发无损地交到我手中就好。”

    延羲扳过她的肩膀,语气中含着震惊与愤怒,“阿璃!”

    阿璃撇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说:“你说得不错,仲奕是我一生之中最关心最在意的人。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做。如果我嫁人就能换回他母亲妻儿的平安,我自然乐而为之。”

    慕容煜负于身后的双手渐握成拳,却依旧不住地颤抖着。

    世上有一种痛,叫作’爱而不得。

    而比之更甚者,则是一次又一次看着心爱之人为了另一个男人不择手段、不计荣辱、不顾一切。

    这一瞬间,他宁愿她拒绝、宁愿她愤怒、宁愿她头也不回地走掉。

    可他明白,他舍不得。

    他绝望地想要拥有她,卑微到只求能日日见到她,甚至可以不在乎她心里的人是谁。

    三年来无尽的孤独与痛苦,他无法再承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