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闲情抛掷久 (二)
一连好几晚,阿璃都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一个梦:自己躺在东海珊瑚岛的那间小木屋中,屋顶淅淅沥沥地漏着雨,雨水越来越多,渐渐将自己淹没其中,无法呼吸、无法动弹。一眨眼间,又回到了三年前跃入鲨群的那一刻,张着血盆大口的鲨鱼近在咫尺,而自己摒息到了极限,马上就要窒息昏厥。慌乱间,却怎么也找不到躲在船底暗舱中的仲奕…… 捱到第十九日,海船行驶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阿璃趴在锁住的窗户前,费力地透过窗扇间的缝隙向外张望着。人声喧哗由远至近的渐渐清晰起来,偶尔能见画舫渔船擦肩驶过,海船似乎是泊进了一个港口。 守在阿璃身后的侍女慌张地说:“姑娘,你、你要是再往外看,奴婢就只好去请蘅芜jiejie了。” 阿璃头也不回,还用力把窗扇间的缝拉得更大了些,努力想辨认出这是何处的港口。 身后的舱门被推开,随即是侍女一声怯生生的:“相国大人。” 阿璃倏地转过身去,只见风延羲神色清淡地对敛衽行礼的侍女说道:“不在陈国的时候,不要随便用‘相国’二字。” 侍女诚惶诚恐的应允了声,又担心地瞅了眼还大咧咧扒着窗扇的阿璃,才低着头退出了舱。 延羲缓缓看向阿璃,不紧不慢地问:“听蘅芜说,你夜里睡得不太好。” 阿璃几步上前,劈头问道:“仲奕在哪里?这又是哪里?你倒底想干什么?” 延羲低头看着阿璃,双唇弯出道凉薄的笑意,“我还以为,你避世而居三年,性子会恬淡许多。” 阿璃怒道:“任我再怎么与世无争,碰上你这种人不发火都不行!我跟仲奕好好地过着日子,又没招你惹你,你凭什么把我们弄到这艘破船上来?青遥被燕国抓去,说到底也只能是你这个做哥哥的无用,干仲奕什么事!你不要忘了,他们的婚姻是你当初为了自己的野心而一手促成的!” 延羲侧开身,走到窗边,“你不是说过,你跟我都是可以为了在意的人而不择手段的吗?如今就算是我要用东越仲奕的命去换青遥,从我的立场来看,也无可厚非。” 他伸手握住锁着窗户的铁链,轻轻一拉,铁链喀地断开。 阿璃走到窗边,急切地推开了窗扇。 对岸的海港繁闹,沿岸一排的茶坊酒肆、高柜巨铺。此番景象,天下除了东越国的国都,恐怕找不出第二处来。 可这里,如今已经属于燕国了吧…… “我们在越州?”阿璃惊疑地看着延羲。 延羲站在窗后的阴影里,“半年前,慕容煜就是从这里带走了青遥……我万没想到,裴太后竟然肯用一生苦心经营的权力和江山去为儿子报仇。等燕军突然出现在越州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去救她了。” 阿璃冷哼了声,“我可听说,是你想要逼小越王禅位,裴太后迫于无奈才降了北燕。”见延羲沉默不语,她又乘胜追击地讥讽道:“你这个人野心太大,到头来还不是自讨苦吃!如果你一开始就安安份份地守着家产过日子,也不至于有今日!” 宛城失守、东越的江山落到了燕国的手里,南朝一半的天下已经易了主人。以延羲今时今日的地位,他日南北对决,想要全身而退恐怕不会容易。 延羲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远处,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疲惫,“若是我一开始就安安份份,恐怕刚到宛城的时候就死了。”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被俘的meimei,他似乎在这一瞬褪去了周身的傲慢和冷戾,显得有些难得的脆弱。 阿璃想起延均告诉过自己的那些往事,不觉竟渐消了火气,用手指抠着窗屉子半晌,放低了声音说:“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话说出了口,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太过温婉,于是提高了声调补充道:“只要你不打仲奕的主意,我愿意尽全力帮你!等救出了青遥,你可以带她回暗夷,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延羲慢慢侧过头,看着阿璃,“那你呢?你也打算回暗夷吗?” 他俊美的面孔隐在阴影之中,目光显得异常深邃,唇畔的笑意和缓而平静。 阿璃的心突然快跳了几下,隐约觉得延羲的那个问题其实另有深意。 她移开目光,望着窗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如果……我说我愿意回暗夷,你能放了仲奕吗?” 延羲久久没有回答。 阿璃忐忑地扭头去看他。 延羲垂下了眼,掩饰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他嘲讽地轻笑了声,说:“我说过,我生平从不犯同样的错误两次。” 世上能听懂他这句回答的人,只有阿璃。 她的嘴唇翕合了几下,终又紧紧抿住,微有赧颜地转头去看窗外。 延羲伸手扳住阿璃的肩,迫使她看向自己。 “阿璃,你曾说过,我们在某些方面很相似。理智、冷酷、不择手段,很难信任任何人……”他的目光灼灼,口气却清冷低沉,“那你凭什么以为,我愿意不计得失、也不管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就不顾一切地去喜欢你?” 阿璃自知无力挣脱,紧绷着身体,满面羞红的怒道:“我什么时候以为你……什么我了?你放手!” 延羲挑着眉,“没有吗?那你刚才为何用自己作筹码,跟我谈交易?” 阿璃恼羞成怒,豁出去似的嚷道:“风延羲,我知道你恨我上次摆了你一道!行,你要报复是吧?我让你如愿就是!” 那一夜,在宛城宫中的双心桥上,阿璃伪装出来的脉脉柔情、引得延羲卸下防备,几乎直陈心事。这件两人都避讳提及的往事,却是令彼此提防更甚的起因。 她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语气却依旧僵硬,“我警告过你,让你不要再对我说莫名其妙的话、做莫名其妙的事。是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故伎重施,所以别怪别人误会,也别怪我借此来对付你!” 延羲紧紧盯着阿璃,手上的力度慢慢撤去,冷笑了声说:“我重施了什么故伎?从始至终,我有说过喜欢你吗?我只是随口问了句你回不回暗夷,你就能生出许多想法来。”他松开阿璃,神色嘲讽地说:“我一向很清醒。故伎重施的那个人,恐怕是你。” 阿璃挪开几步,抬手狠狠掸了下被延羲触过的肩头,眼里几欲迸出火来,指着舱门说:“你给我滚出去!” 延羲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倚着舱壁饶有兴味地看着震怒中的阿璃。
阿璃说:“好!你不滚是吧?”她快步走回窗前,作势就要翻窗而出。 延羲从身后拽住了阿璃的一只胳膊,低头在她耳畔威胁道:“你是不是想再尝尝蛊毒的滋味?” 阿璃扭过身,扬头瞪向延羲,“是又怎样?有本事现在就让我死了,省得你再拿我去逼仲奕!” 话音刚落,她心口骤痛,仿佛千万条小虫在心脏中陡然苏醒、疯狂地啃噬起来。 延羲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以为我舍不得?” 阿璃痛得头脑一片空白,倒抽着凉气,身体无力的被延羲抱着。 她的额头抵在延羲胸前,闻着他身上那种特有的淡淡的熏香气息,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每当蛊毒发作时、就会格外地依赖延羲…… 倏地,她伸手扣住延羲的肩头,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了他白皙的脖子上。 延羲的身子猛地一颤,继而变得有些僵硬,却没有推开阿璃。 和以往一样,鲜血入腹的一刻,心口处的疼痛立刻减轻了许多。事实上,延羲也已经停止了驱动蛊虫。可阿璃还是不依不饶地狠狠吞了几口鲜血,才慢慢地抬起了头。 人只要愿意遗忘,曾经再铭心刻骨的记忆,也会慢慢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尘封起来。 偶然间的片语只言,熟悉的场景、气息、甚至味道,便成了开启回忆的钥匙。清晰的不仅仅是面容和景物,还有那一刻心头的情愫与悸动。 坠落悬崖、共乘墨翎流亡暗夷的那一晚,也是这般的血染裙袍。他的血,怎么也止不住…… 红枫林中,第一次被自己吸了血的延羲,脸色苍白地坐在火红的枫树下,唇角勾笑地说:“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还有,东郊密室里他不惜性命地硬闯冰晶镜阵,毫无生气的倒在了血泊之中…… 阿璃疲惫地靠在延羲身上,默默看着殷红的血顺着他的颈肩流下,染红了两人的衣襟。 海船抵达越州后的当天晚上,阿璃就在蘅芜的护送下,下船上车,辗转住进了郭城中闹市里的一处庭院之中。 阿璃借着月光打量着院子里的玲珑山石和白色照壁,认出了这是芙蓉楼的后院。四年前,就是在这里,自己和延羲密谋下了刺杀慕容炎的计划。 阿璃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跟芙蓉见面的情景,忍不住开口问蘅芜:“芙蓉……也在这里吗?” 蘅芜摇了摇头,迟疑一瞬,又说:“她如今,已是陈王的妃子了。” 在三年多前的宛城上元夜宴,芙蓉曾扮作舞姬刻意吸引太子詹的注意。现在太子詹登基为王,把芙蓉封为嫔妃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她既当着众人的面向延羲坦诚过心迹,又何以肯嫁与旁人?除非……是延羲为了cao控陈王,逼她这样做的? 阿璃的心思转得飞快,忍不住又联想至眼下的境况,不自觉地愈加担忧起仲奕来。 风延羲对芙蓉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一直不怎么喜欢的仲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