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后弦在线阅读 - 二十九

二十九

    入宫三载,冯涟玉却愈发不言不语起来。

    朱雀殿仍富丽,但门前鞍马零稀,人迹鲜至,宫灯璀璨如同星眼密语,撒下的光华却零碎如浮躁的金粉,朵朵轻开在她汗涔涔的眉眼与白净的额上。

    冯涟玉感觉自己的脸愈发的尖峭骨感,诚然曾经轻柔的颦笑此刻虽依旧,但略显硬挺翘挺的鼻尖,微微立体的唇际弧角,那双颤动的眉眼隐约波折流转的凉淡,都投出那股子凌然气息。

    冯涟玉时常身着一身曳地的白袍,侍候的婢子却说不上她是从何时变了这衣服的风格,天蚕丝精细作就的粉色百褶袍,桃色天鹅绒的褙裙,年前皇上赏赐的宫裙缤纷异常,如今却惨惨在繁复的白袍下埋着。曾经她总在闲暇无事时在古琴上抬手弹上几个调子,或挽起罗袖盘膝侧卧在榻上自己下棋,而突有一天她变了性子,调子清幽却哀哑,而那棋盅上已然落了一层薄尘。

    重嘉帝离宫不久她便被发现怀了帝王的孩儿,更于接下来十月怀胎后诞下第一个龙子谈秋晔。她一时风光无限,荣华朝野。但更深层次的孤独和苦楚,恐怕没人能懂。

    是的,这宫里历来仅有三个人穿白,一个是当年的jian佞妖后,她时常一袭素袍,一柄男扇,孤凌倨傲,清雅绝伦。

    另一个是那位祉梁百年来位居二品,女官中才情权位登顶的女子,也是如今随帝抵赴前线的大人,如颜姑姑。

    而另一个人,便是那个备受冷落的司察使的女儿,亦是正式封册的宫妃,即便是在繁缛礼节下的女子,涟妃。

    接到父亲入宫的消息,冯涟玉在朱雀殿刚沐浴完毕,没有听到传唤,一时惊喜难耐就去了。只是她不知道父亲此一到来是好是坏,她惊喜已然全然忘却这些隐忧。捡拾起一条烟粉罗裙,几只钗簪,流光宝气,烟黛融妆。穿过幽静长廊,在夜幕下迷离的繁密枝林,她手触上了后宫紧邻朝道那扇冰冷的门,从外面被锁住,门外有士兵把手,她已然走到了尽头。

    “云越王爷,王爷,臣有罪,臣有罪!”猝不及防的惊呼空挂黑夜,将人强装的笑意抽碎。冯涟玉指尖一跳,太阳xue簌簌跳痛,她猛地攥紧手心,膝盖难以自持的卑微一曲,强力瞪大双眼。

    “来人,将冯诀安打入大牢,听候发落!”陛下最信任的良侍慕华,cao起长刀,指挥侍卫将冯诀安五花大绑,轻巧拎起,一鼓作气向远处走去。

    她仿佛看到了朝道上暗缩狼狈的身影,是那一向高傲温勉的人。

    冯涟玉脸上的笑容逐然破裂碎成渣沫,她半酣迷蒙的眼睛有些什么湿濡的东西,她抗拒地强力闭了闭眼。

    接下来的一切的发生都难以预料。突如其来的横祸把她尽然打到地上,又被人狠狠践踏。

    冯涟玉倚靠着冰冷墙壁,无力滑坐下来。

    诚然温淡的瞳仁在光阴镌刻时光消落之时逐渐冷硬。

    诚然美丽的记忆在刮割现实下近似颓然。

    她又想起那位绝色皇后,亦是她结交的密友的女子死后,他仍然偶尔光顾朱雀殿,她艳妆浓抹,香气迷人,谈慕笙冷峻坚挺的眉眼逐渐在她恬淡静寂的笑下缓然舒下,他抬手摩挲她绵软带着湿濡清香的青丝。她知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那个唯一,她只愿,她能常伴君侧,相守余生,倾尽毕生力气辅佐。但他温和闪烁的眸子静静凝视着她,沉着深笃,纯净无念。那样的轻晃的柔和的眸光,让朦胧痴怔的冯涟玉隐约想到了年少的那一幕,她在草坪上一步一步跳,谈慕笙轻轻在她后面的那句:“阿妹,小心。”

    阿妹。

    冯涟玉心中复杂难言,晦涩暗沉。常伴身侧?那将是她人生最美的笑话。她或许早就该领悟的……他温和恬淡,漆黑幽深的瞳仁没有半丝她所渴望的东西。

    她昏昏沉沉盘膝跪在地上,草叶冰凉密密在她一侧的颊面上低语。

    “娘娘?这里凉。”在她待字闺中时便服侍的宫女媞英穿过一片树林走上前来,似乎倾了身,低声在她颊面上方轻语着。泪,痕痕濡湿悬挂在凝脂白玉般瘦弱的脸上。

    她怏怏倒在媞英的怀里。她哭着,又爬着紧攥住缇萦冰凉的手,如同攥住一条浮木。

    “媞英,赶快去查,赶快去查,父亲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那么对待他……”冯涟玉控制不住自己落泪。

    “娘娘,莫怕,奴婢马上便去,娘娘回宫先歇息,许是听错了呢,晔儿自娘娘一离开便哭闹着……”

    她似乎又记起了那个素喜着白衣的宫廷女官。如颜在后宫服侍期间,时常于朱雀殿往来总动,也常捎带点好的物什。而当意识昏黑绝决之时,冯涟玉仿佛看到如颜那双神似而谙熟的黑眸,那种深深埋藏,层叠矫掩的倨傲。

    冯涟玉自诩自己冰雪聪明,她知道那jian佞乱臣一朝午门处斩,帝王在朝野上失态,另有隐情。她隐约窥破了一些东西,但她说不上来。

    只是,她……会恨她吗?

    这段日子,卿世时常守在坼山松林树枝上,一阵凄凄切切的松声震动。黄昏时昏黄柔软的光在她瘦削的颊面上烘烤,映衬着她漆黑的眸子流光顿颤,比海深沉波澜微浮。

    日子一日一日过去。等待如同枝头上的盛果,光润新鲜,但不久便开始衰败陈腐,在依旧强装的枝干上腐败零落地摊开。

    大帐阵营岿然不动,但其中之人早已焦头烂额。

    “待北戬休兵养息之后,必然会再攻打我们!”蚩坤的一员副将杜江,在一旁不停踱步,脸色发青,语气焦灼。

    卿世坐在一旁青木凳上,柔软深暗的头发在她光洁的额上散开,扑朔迷离的眼睫颤动婆娑,在恍惚的影上倏然微颤。她肩膀微缩,冰冷指尖缓缓在桌上摩挲。不觉间凝冷湿濡浸透掌间,她倏忽抬眸,陡然碰上蚩坤犹在远处意味难明的漆黑双眸。她心尖一冷一颤,眉色一厉。而薄唇轻启:“如今镇西将音讯尽无,不知蚩坤将军作何解释?”

    霎时,大帐之内,数目而视,而一侧蚩坤面目陡然涨得通红,一双鹰眼怒目:“大人所说何意?”

    “无甚意思,”卿世冷淡轻语,“只是,如今局势诡异得紧,任何人都得防备这些,望将军谅解如颜此等担惧观望之心。”

    “岂敢有此心!”众人注目之时蚩坤难以发作,只得一味压抑着紧张的鼻息,直愣愣瞪着卿世。卿世仍然无惧,只是手上冷硬的桌面让她愈加清醒,不祥如同一层阴暗苦闷的阴霾,沉沉压在她喘息缓慢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