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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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得佩环群声遍过,数个将领灰白着脸冲出来,流苏冲撞窸窣作响,恍惚的青烟濄漩缭绕眼眶,卿世掀帘而入:“武陵郡因陛下金蝉脱壳一计,已保有最好,伤亡极少。军中士气大增,军士皆对下一战抱有厚望。” 古今征战,约莫不过二则,一则兵械是否精锐;二则便重在战事的谋略。这才有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类说法。 已是一瞬,卿世心中思虑万千,敛裙移步,拂袖作揖:“如颜有一计。”她颔首垂眸,听得那帝王走下阶的沉稳的脚步声,还有名贵的龙袍摩擦的窸窣声。 温和馥郁的浓淡相宜的龙涎温柔抚摸鼻尖,卿世瘦削的脸上隐约印透面前的明黄,她低垂下一双墨眸如点蘸白雪油亮生姿。谈慕笙的指尖微微拂过她的假面皮,没有任何触感,直到覆上那双微挑起的眼帘,那柔软细密的睫毛。她倏地轻闭上眼,步履一软,险些退了几步,忽的抬手紧攥住谈慕笙冰冷的手。 “说。”谈慕笙抽回手,从她另一只手上挑起茶盏,低头轻抿了一口。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卿世不着痕迹敛裙向后移了些微,清了清喉咙。久不听作答,有些迟疑抬眸,却看谈慕笙淡淡看茶盅里沉浮的茶叶,那茶香氤氲,让周遭的一切都朦胧起来,清逸温雅的茶香索索搔着鼻尖,一阵酥麻。 “清军又有一奇,叫倾军阵,阵法变幻无穷,令人捉摸不透,为天下文人墨客曰为天阵,”谈慕笙陡笑,笑声喑哑,“但朕这一战不战清军……至于你说的作鼓,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他身形一动,卿世只感一阵风,一青黑的滚筒样式的东西被掷了过来,“砰”落在地上,那筒滚了几下,便在地上展开一张硕大的泛黄的地图来,直直绵延至她棉白的绣鞋边。 “这一战……不能输……”卿世陡道,“天下人瞅着这一战甚之第一战,心怀希望之人愿赢,心有异禀腌臜之人伺机嘲讽,散布谣言。”而与众臣商议对战清军,不过是早做打算罢了。 “这一战,朕欲旁敲侧击,占领黔北。”柔腻飘忽的灯下,蒸腾的水汽伸展弥漫开,一道一道。卿世屈膝,见恢弘的豪壮河山一笔一划尽勾眼前,而黔北独踞一隅,将武陵郡与安阳极至平夷郡(如今已被北朝称作柯郡)这条线拦腰切断,竟一时形成攻破之势。她倏地轻叹:“黔北坐卧在平原,地势平坦,向前遵应郡乃坐落韫贵中原之上……”她顿住,眸光骤亮,“北戬扎军此地,首要乃是粮食问题,必是要掠夺当地百姓衣食,而即若是草木,则易火攻。即若平原,必有草地,入夜,漆黑不见五指,行军难。” “必要点火。”他摩挲下巴,淡淡看着她。 “所以要激上一激,夜半三更点些火作弄他们才是。” “时日周转要长,兵力马匹疲惫,怕是耐不住你这周转,”他笑了笑,凝白的指尖微转,轻轻在泛黄的地图上轻划了几下,“清军在侧,北戬势头太盛,必然骄横,此一回先漏一回马脚给他们,让他们讨些甜头。” 这甜头的分量,可要仔细掂量。 后几日祉梁军夜压青州,青州作为黔北的入口,戒备严实,大军至其城门三十里驻扎。北戬军严阵以待,士气高涨,当晚,一支千人北戬小军夜发青州,攻祉梁军左首粮仓,祉梁军暗摆行阵,粮仓毗邻边陲,只有少许人守候,祉梁千余担粮食毁于一旦,北戬大胜而归,后三日北戬获闻祉梁军夜退十里,北戬将领长笑三声,即刻举兵追击。 无粮无食,兵士必荒,正当天下人皆以为这青州之战祉梁必败之际,青州城一夜间被祉梁收复,那北戬的青州将领才行进二十里,连同跟随其的千骑兵士半路被截,乱箭明火,有的射死,有的被烧死。 当青州内百姓将这一切方才回味过来时,还拽着闯入城中穿铠甲胜利的兵士的手臂,痴痴问着他是北戬还是祉梁的兵,那年轻的士兵拖握着老人家的手,笑道:“青州已经被收复了。” 百年之后,祉梁南州后人在之前祉梁旧都宫殿里寻到早已束之高阁秽迹斑斑的史书,对于祉梁二十一年夏的青州之战只有一行小字,前因内策皆道不清说不明,只徒留民间闲言小传。 “青州之战,折损兵卒未尽百人,直破敌营。重嘉帝连夜压境,后连收黔北七郡三州。”后一段略有缺损,但是还能辨析大概。那是当年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关从文的后人关子陟编撰的编年体通史,许是他不想多说,但那一行字还是清楚明白隐现出来。 “祉梁二十二年,祉梁军连失三州。秋至,重嘉帝败北巴陵五郡,将邹忌战卒于濠岭,冬,北戬军逼至祉梁国首都建康。” 入秋了。脚下散漫的枝叶残片碎裂开绽,变成泥泞轻渣。回身,卿世望着身后这座城池,彤日下蒙盖那青灰而斑驳的瓦砾,那固不可破的铜墙铁壁似的膏梁,恍惚陈旧的,一如那夜厮杀,那般历历在目,轰得在卿世的眼前炸开。青州一战,北戬伤亡惨重,而祉梁军方才折了近百名兵士。北戬的将领傲气恶骨一身孤胆空照,跪在那片烧焦烂叶之间,他大咧着嘴,身后是空荡热辣的焦黑草原,蔓延着火烧的焦灼气息。污秽的烟灰在那人的嘴里鼻里充斥着,他面目青紫,身上已找不出半点完好的皮肤。 卿世半跪下身,手执一把尖刀,微一抬手一旋,猛地插入那人的心脏。她缓缓起身,身后一阵突兀疾快的马蹄声,腰间骤然紧绷,卿世回身,脚尖一用力悬身卧在飞跃的马背上。谈慕笙手臂施了力让她坐在自己前面,飞快疾行。 良久,她听见谈慕笙沙哑的声音;“青州一战,只能是祉梁暂扳回局势的第一着。”她侧过脸,谈慕笙的声音低而沉,朦胧间好似暗含着什么,但卿世不予深究,笑道:“陛下必定青史留名。”她忽然有些好奇,史书上必不会有自己,但一定会有当初那jian佞妖后,那女子必会在世纪的讨伐声中,逐渐随风如云如烟了。可是,那就是她,从一缕孤魂落魄入那躯体之时,她的世界伊始之时,包括她此时的样貌,卿世失笑,悲凉苦涩荡漾唇际,再厚重繁复的面皮,再通透的血脉,都不会掩盖一个事实。她是她,只是她,卿家后人,非长清之主,非卿如颜,而是卿世。心口陡地一紧,想起多年前,天山之巅,那时的李天站在坚硬青白的磐石上,面前是连绵的青翠颜色,雾沼笼罩下的山峦苍翠,明淡相宜。遮天的绿映照李天清冷寂寥的双眸。她稚嫩,却不懂,不明白,困惑着。李天那如墨色绸缎般光亮的发飘荡,明明年过半百却仍像二十多岁的人。 他瘦削的身子,包裹在单薄而朴素的棕袍下。那一种孤立于世的气质,哪怕是他手握重权也无法抵挡的,那样的一种孤独。而李天又是那样的笃定,当他将那块白玉挂在卿世白嫩的脖颈上时,那样傲气孤冷的话。“长清宫千年来自给自足,定不要受他人牵绊。世儿,我将这长清宫交付于你。”那时的卿世不过六岁。
而如今,卿世陡地发现。这么多年,她似乎有些明白当初李天的意思了。李天一直在教她如何领会和习惯孤独。那一种孤独跨越生死,苍茫而漫长,冰冷又突兀,让她的思绪便薄,她的心尖变锋。她在卿相府的八年,和在皇宫的四年多——她原来一直在衍行孤独,那种心灵深处的淡薄。 “在想什么?”谈慕笙轻声问。 卿世一愣,沉默片刻,突地说:“一个故人。” “恩。”他只是淡淡点了头,便再没问下去,他不关心。她坐在前面,他不关心……不觉在心中轻叹一声。 那夜卿世辗转反侧,回忆起这青州之战来。 若是当初北戬获知他们费劲心力所烧的千担粮食不过是一堆废烂草垛罢了,他们会如何想?那是祉梁军从旁边村落秘密收集的荒废的秸秆,那夜迷离的青烟,张牙舞爪的火舌,伴随着北戬人扭曲狂妄的笑脸。“盲目”,便是他们败北的祸根。 次日,祉梁大营连退十里,那地正靠岷河,不过是条宽度未二十米的小水河罢了,但是重嘉帝特意制造给北戬的错觉——祉梁军正在等救急的粮草。 水路向来是运送军队物资的好行处。那一激,将北戬将领给逼急了,果如重嘉帝所料,那夜,北戬将领帅大军围攻驻扎岷河的祉梁军。只是他不知,祉梁军一分为二,一队绕行攻青州城,一队在草场夜路旁埋伏。那草场,洒下千斗从百姓那集来的五谷杂粮。北戬突起攻打之令不过半天,马匹兵士必定了无准备,怕是空腹出战,若见马匹见半路的五谷,怎能不停下填饱空腹?是军中军师测算从祉梁最近的武陵运送洢水至岷河的天数竟只需两天,北戬下险棋走夜路,点火又怕祉梁军发现,行至半路见马匹行不动才觉异怪和失策,正欲驱马回城。 半路冲出几万祉梁军,射火箭,投砖块,夜路下北戬军被冲的人仰马翻,大多数军士都被刺死或活活烧死。祉梁军收缴了马匹,将那些人捆绑一番,放在柴火上烧了。 一小部分人逃回城,发现祉梁技高一筹。祉梁军早已带领些许百姓杀了北戬另外几个将领,将那青州城悄无声息攻占下来了,那一小部分人也被活活砍死。 卿世当时有些困惑问谈慕笙:“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他们是北戬的百姓,若收归,岂不是放虎归山……” “就怕他们倒打一耙。”卿世垂眸叹息。 的确如是,古今王朝败落,莫不过jian佞贼臣的通敌倒戈,心怀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