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初见
众人皆入睡,仅留盏孤灯残照。鹅黄下的眉目宛如西边红晕,惹起纷纷飘落的思念,难以平复。辗转反侧间酣眠声起伏于耳,而窗外已满寂静,悄无风声。若能倏时风雨大作,那必得耽搁明早行程,若果真天随人愿该有多好,只可惜总归在痴人说梦,连半点雨声也没有。镇上离此地并不近,营生还没着落,又有三哥虎视眈眈,再想碰面谈何容易。何况三哥的心思表露的这般清楚,我既然当面强装洒脱,便只好背后喝下这杯喝不尽的苦酒。“韵荻,你别走,留下来。别怕,是狼是虎就放马过来,我都能要它们好看。只是你万不可拒绝我,我会保护你。”三哥呓语连篇,令我愈发难眠。 但凡外出过夜,大哥总保持警惕,尤其住在人多嘴杂的旅店,忙不迭的既提防周遭人也关照自我言行,为保有备无患。今日能闲下心来,大概原于母女俩带来的安全感。二哥向来睡得安稳,无牵无挂。常有那情窦初开的少女暗地欢喜,心如小鹿乱撞,可他偏偏不动声色,像个长不大的小男孩。我推推他,想找个人倾诉哪怕是几句堵在胸口的话,却争不过睡神。索性起身朝向屋外,惊讶于眼前所见。“是你吗?”我寻迹过去,那身影晃了下。回头望,披一件薄衣在前。“这么冷的天怎么穿这么少,快回屋去,冻坏了得养上好几天,mama又要编席子,怕会顾不来。”我脱去外罩披在她纤弱的肩头,真希望还能再凭空多出几件。“怎么还没睡?”她乖乖立在原地问道,并未打断我慢吞吞的行动。“二哥的呼噜声比天雷还响,出来透口气。快进屋吧,若是受了凉mama也不好过。”我催促说。“明早走后还回来吗?”她没理会,继续问。我摇摇头,怕是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我注意到那双水做的眸子,即便在深夜也透着光亮。“天快亮了,明早还得启程,我们进去吧。”我不知该如何面对继而的谈话,毕竟同别离相关的话题都太过沉重。“等等,我还有话说。”她叫住犹豫难行的我,仿佛给了我继续停留的理由。“什么?”“我们,只是朋友吗?”“什么?”我愣住神,她是何时听到这些。“是,”干净利落。不安分的嘴终于要了心的命。那音调在颤抖,却又尽量克制。“好,我明白了。”仿佛缭绕周身的最后迷雾也消散开,前途却并非晴朗如初。迷失在浓雾的眼睛,再也化不成柔水。“三哥为人忠厚,对你真切,是个可靠的人,别辜负他。”“那你呢?”“我,我祝福你们。”极轻的几个字,好像用劲全身气力。“我以为和你是心有灵犀,看来是错念了。”我多想伸手抓住从旁而过的躯体,却只留住了阵阵凉风。等风拂过,徒留孤影和寒意。若到了来年春和景明,也许如今再深的思量也不过是一寸光阴。 “为什么要隐瞒,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重要。”是大哥的声音“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古话总在给人安慰。”偷偷瞟看面前峻刻的脸,会否也因心坎的婵娟而波澜起浮呢。“因为老三吧,”他看向我,我摇摇头。“看的出你很在意她,不然又怎会愁眉不展。”我这才意识到耸动的眉头稍感疲累。“爱情有时很脆弱,经不起拖拉。你若因为不忍而一味退让,那当真亵渎了这份真情。要知道即使你不争,旁人又何尝能如愿,她终究是喜欢你的。”经这番安慰,自然添了分心安。“不全为三哥,也是为,为这露水姻缘。”昔时戏台上演出《南柯记》,眼下虽不属同类,倒颇有些警示。“你看,天就要亮了,也该结束了,该结束了。”见我自我自弃,大哥仍苦口婆心,“荻姑娘虽是女子却能毫不掩饰,令我佩服,倒是你太让人失望。实不相瞒,老三和你都是自家兄弟,我本不该偏袒。可如今是你们两情相悦而非他们,我难不成要装糊涂。虽说明日便会分隔两地,可老话又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支支吾吾,“他能想明白,放心。”我点点头,虽然还有百般纠结,实在不忍这番慰藉白费。“大哥也得抓紧,赶快领进个大嫂来。不然我问问韵荻可有个远方姊妹没有,一并收了吧。”我故作轻松。“就好耍贫嘴,光跟老二学些歪道儿。”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跨进了门槛,将一方看不透的天际放任身后。“想想我这番话,也算没白喊声大哥。” 屋内的鼾声仍无休止,幸好白驹转眼已过隙,不必再耳受折磨。天花板照进透亮,伊人的倩影渐渐分明。有抹柔和擦亮天际,崭新的生命即将踏入轨迹。荻母拎来木桶正欲舀水,“起这么早?不习惯吧。里面几间客房本是留给远方亲戚的,许久未住人了,又经几个春秋没顾上修葺,想必被褥也潮了。”她那乌亮的发髻高高盘起,素净的脸愈发苍白。“不是,都习惯,被褥正合适,反倒哥哥的鼾声很厉害。”我连忙解释。她仰起带褶皱的脖颈来回摇晃几下,清清嗓子,音调才逐渐轻快起来。“那小伙子很是惹人爱,瞧着欢喜。”边说边舀了水存入身侧的木桶,“洗洗脸吧,洗了脸也就清醒了,这一天才算有个开始。”我接过毛巾搭在肩头,双手一猛子浸到盆底,瞬间打了个寒噤又立即抽出,冻到牙齿发颤,只好胡乱用几根浸湿的手指抹了脸的轮廓,便算洗罢。“来,添点热水。”被她揭穿心思,我有些羞愧,赶忙推辞说不用这么麻烦,于是又扎进水里。 小屋的灶上烧着水,这会子guntang了沸腾开来。喷香的包子上了蒸笼,白花花的连成片。“我们娘俩平日吃的清淡,煮碗粥就够。你们赶路辛苦,绝不能凑合,饿肚子的滋味可是活脱脱的遭罪。”凭这副表情,想来定是亲身所感。“让您受累了,”大哥闻音而来,见韵荻正朝屋外走,“贯会添乱,半点儿忙都帮不上,去把包裹装进马车。”他用眉眼示意,不可再错失良机。这工夫原本理清的头绪又方寸大乱,而恰巧她在门外等候。见我过去,先是沉默后又背过身子。“本不该相见,相见不如怀念。”几个小时不见,那双眼竟好似刚从冷水中拔出。“对不起,我收回那些混话。多亏大哥提醒,否则既活活杀了你也杀我自己。”抓起她昨夜被我丢弃在半空的手,仍如夜晚般冰凉,像极晨起的水,“原谅我。”她对这突然举动而诧异,微微拨动起唇语。仿佛心底藏有的那轮奢望靠近太阳的凉薄的月,忽然变成了太阳。“四弟车到了吗?”三哥扯开嗓子喊。“还,还没,就快了。”我拭去其泪痕,心间涌起酸楚。真的要走了。“等着我来接你。”远处有马车驶来,辚辚声,催人泪。“即使你是归去的相如,我虽不会凤求凰,却是永远等你的文君。”“我不是他,你也不是她,没有人能取代。”吻过韵荻的脸颊,我好像看见开满夭桃的树下,有对恋人仍在深吻。
荻母拿出备好的几样糕点,连同盘缠过递来,“大伙分着吃,本想留你们吃过饭再走,包子要热乎着才好吃,可你们偏这么急。路上多留心,再来家里来玩。”大哥连连推诿,“这钱您万万拿回去,我们不能收。卖席子本就挣不下几个钱,留给荻meimei买新衣吧。”三哥则应,“我们哥几个有的是力气,自有营生的法子,饿不着。”习武之人最讲究男儿当自强,这点他从不敢忘。“荻姑娘多保重,听说镇上的花花物件多的数不胜数,到时若有更时兴的再买来送你。”他望向荻的手腕,只见如雪肌肤而未见其它,难免尴尬。“平安回来,”她的目光扫过人群,这仅作为属于我的箴言,虽然简短实则无比厚重。“放心吧,”三哥答道。如此衔接,他自认是合情合理。“您多保重,昨晚多有叨扰。”每每类似总结性发言、作揖,均非大哥莫属,过于夸张的姿态因为看过太多遍,也就见怪不怪了。“刚刚尝了块糕点,当真美味。等有了空您得教教我,好喂饱肚里的馋虫。小茶仙女,别太惦记哥哥。”你若以为二哥这张嘴只用来谈笑,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该算遍尝美食的能手,且往往是不知所起,不知所终,被我们强行制止。“下次来我全教给你,保准满足你。快启程吧。你们兄弟几人可要团结,莫因琐事伤了和气。”血气方刚的年岁最好口无遮拦,滥由性子干出的荒唐事绝不算少。我恋恋不舍又无法表露无疑,只好将默默挥动的手,久久的旋在空中。车轮滚滚,宴席终究会散场。奈何时间不肯留人,反倒催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