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梦始缘起(三)
乐行昆山璧玉合,绕盈幽谷香兰笑。 神女妙舞两步迟,奈何桥头三顾盼。 摧心揉骨欺雨下,断泪不觉衣襟沾。 若问谁曲落银川?弦断声连是长天。 ——晏珺《奏天公絮者》 我与应长天,大概是这样认识的: “应公子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 “常年游于东方苍天之下,又怎会不知东泽仙洲?怎会不知修栾宫主?” “可公子从未造访东泽,与我更是素未谋面,怎会一眼便知我是何人?” “宫主是如何认出在下,在下便是如何认出宫主的。” 经由他如此一说后,我很久都不曾想通,我周身哪怕有一星半点的标志性特征能叫人一眼认出。 “呵……呵……咳!出门在外,若公子一直唤我宫主也多有不便,”瞧了一眼繁霜,“以后人前便叫我严霜罢。” “那宫主也莫要见外,直呼在下名讳便可。” “应公子名扬天下,又岂是我一届小小东泽宫主可直呼名讳的?” “既如此,便不勉强了,宫主自便。” 于是乎,我与东方苍天第一琴师应长天,便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熟识。 …… “小姐为何跟了我的霜字?繁霜受不起啊!” “一时不知起个什么名儿……行了你就受着吧。” “哦。” …… 因着应长天的盛情邀请,我与繁霜便留在了这小镇上几日,正好,我也有事想询问他一二。 这日清晨,我早早便起了,繁霜仍睡着懒觉,撅着屁股轻声打呼,我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打算到湖畔散步,清晨的冷露微阳,斜风薄雾,我这闲人可不愿错失了。 现下时辰尚早,客栈回廊间静得落针可闻,我缓步走着,忽闻一阵悠然琴声,格外轻缓,绕梁三尺。这才反应过来,前方是应长天的房间。 从前只是在古书典籍上读到过描写应长天琴艺之语,他的挚友珩云神尊就曾称赞其琴声“摧心揉骨,可堪欺雨而下”,可惜再精妙的文字也无法为我呈现其凤毛麟角,今日得以亲耳一闻,倒是有幸。 他似是恐怕惊扰左右房客,故琴音很弱,隐约可闻所弹之曲是为《初阳透云》,应景的很——唉,不对,《初阳透云》本是表现东升之日的蓬勃之势,怎的在他指间,却变得如此温婉? 也顾不得我是在人房门口偷听墙角,推门便入,直道:“应公子是不是弹错了?” 而后我便后悔了,人家东方苍天第一琴师,还需要我指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杵在门口,活生生的傻蛋。 应长天蓝衣曳地,背对着我,一头青丝如墨色锦缎,与抚琴的葱白玉指形成鲜明对比,他缓缓转头,手中动作未曾停下,一如既往地温柔笑道:“所谓曲有误,周郎顾,修栾宫主耳力堪比周公瑾。”旋即又回过头去,不再多语。 经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耳根子都烧红了:“我哪里称得上周郎顾曲,不过以应公子琴艺,想必不会出如此差错,难不成是刻意为之?可有何说法?” “我只是想着何种景致前弹何种曲子,你且看窗外便知,日光柔和,格外温软,全然不似原曲中所写那般热烈蓬勃,若只是刻板地按曲谱弹奏,怕是空负了眼前这般景致,坏了意境,亦称不上是一位好的琴师。” 良久的沉默,我确实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欲赞叹一番,却不知如何道来。在应长天面前,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曲毕,起身,收琴,走向一方小桌,为自己斟了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一杯接一杯。 我并未离开,因为,我留在此处的目的,便是询问他一些事。 “这些日子下来,宫主可是有事要问在下?” 他是如何知晓?不过也对,我这两百多岁的小丫头片子如何能在他这一把年纪的祖宗级人物面前装深沉? 几日相处下来,我暗觉此人可信,你若问我为何,我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且即使告知他,也并无大不妥,于是,我掏出怀中坠子,示与他看:“应公子可认得此物?这吊坠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应长天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深深地看着我,一言不发,看得我有些发毛。 “咳咳,”清了清嗓子,以解尴尬,“哈哈,若是不便告知就不勉强了,应公子……” “这可不是吊坠,”他忽而道,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似是在诉说一个天大的秘密,“至于它到底为何物、用途为何,你自己去参透罢——不过看样子,你很快便会知晓了。” 说了一堆废话,倒更令我云里雾里了,本想再问问他为何拿了人银子却跑了路,转念一想这关我屁事,便悻悻离开了。既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又错过了清晨湖景,还惹了一身酒气,这运气背的…… 世人皆称应长天生为琴痴,无琴不欢,无琴不成活,我倒觉得他是酒痴,无酒不欢,无酒便疯魔。这般嗜酒,倒让我想起梨花林的那位,他俩在这点上着实相像,但各自性格却是截然不同的。 梨花男——暂且容我如此称呼他,生了一副空皮囊,混蛋得紧。哪有一见人就直取其性命只因人家扰了他清静?哪有称呼初次见面的人为“破音美人”且对方还是个女孩子?哪有直接把人弄晕了送回去的? 至于应长天,俨然一位温文尔雅的淑人君子,满嘴漂亮话,从骨子里透出一种诡异的温柔,虽让人如沐春风,却也有一丝冰冷,恰如料峭春寒。彻底的温柔,毫无任何感情变化,反倒瘆人,对待一切人事皆付以同样的柔情,反倒凉薄。 都不是好狗!——好奇怪的说法…… 午膳过后,应长天习惯于午睡,雷打不动,且睡得甚深,掐都掐不醒,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繁霜试过……繁霜应了我的吩咐前去布坊制几套夏衣,我又准许了她可以去糕点斋挑一样她喜欢的吃食,便欢天喜地地出门了。我呢,在房内闲来无事,夏日午后闷热,懒得动弹,便赖在床上翻看着诗书。 手中诗书《诸神诗词集》,乃是应长天赠与我的,出自神域,我越读越有兴味,尤其是读到临风青昭所写之诗时,深有感触,我一生最向往的便是这位风神,而她本不常作诗,故她的诗词不是仙界能轻易读到的,没出息的我激动地差点没将书给吃了。
“扣扣——” 敲门声?这时辰,是何人? 客栈不会在此时前来相扰,而我在这小国除了应长天与繁霜再未与他人有过交集,应长天在午睡,姑且当他死了,定不会敲门,繁霜也不会这么快回来…… 我合上书,思考着是否应声,是否开门——并非我小题大做,只是连日来无令瀚海上诡谲之事层出不穷,实在不太平,东泽已现妖魔,这里又离东泽甚近,我一个“弱女子”,自然要小心为上。 “扣扣——” 看这样子,我不开门来人便会坚持到底了。 我走至门前,隐隐感到门外气息浮动不似常人,且甚是不善……果然从东泽到了这儿么……是巧合,还是对方发现我乃东泽之人…… “来了来了。” 一边应声稳住对方,一边掌中凝气。 “风刃!” “风刃!” 霎时间,周遭空气凝聚成利刃,“唰唰”飞舞,伴随着阵阵断裂声,房门碎了一地,四壁张裂。 看来对方也感受到我的不善,竟与我同时出招,只是,对方竟也修习风系? “风刃?呵呵……” 女人的声音。 房门口,只见桂绿轻纱飘逸,方才的大动作致使这房间掉了不少灰,看不真切那女子的脸。 “敢问姑娘,你……你还来?!” 桂绿女子以指为剑向我“噌噌”刺来,行无声,动无形,竟是连大气都未喘,今日我算见识到了真正的御风神行。 我躲得狼狈,衣裙都被刺破,她见我无力招架,一掌打在我胸前,下一刻,我只感到嗓中一阵甜腥,整个人如同被镶入墙中似的,哪怕动一动手指都困难。 “这是何物?” 我这才发现,经由方才打斗——其实就是单方面的我挨揍,那坠子不知何时掉了出来,眼前意识愈发模糊,女子低头看着那坠子,神色突变,伸手又是一掌直击我胸前。 “噗——” 忍了多时的血终于喷出,落在地板上,溅到那坠子上。 “咳咳,好疼……” 这女人真不是个东西! 见那女子正向我靠近,我扭动着身子,却早已无力,我恶狠狠瞪着她,摆出一副视死如归之态——想我堂堂东泽仙洲青娥玉殿修栾宫主晏珺,就是要做鬼也得做得铁骨铮铮。 忽然,地上那沾着我鲜血的吊坠,大放异光,即使在这日光正盛的午后亦是刺眼。 “唉……算了” 女子瞧着那发光的坠子,忽而叹了一口气,撇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捡回一条命的我正不明所以,却见那坠子的光亮越发强盛,并向四周扩散,直至将我吞没…… 我不知是何时瘫坐在地上的,也不知自己的伤痛是何时痊愈的。 空气中的梨花清芬,格外好闻,甚是舒心。 “破音美人,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有儿郎云袍如烟,沉声似海,嘴贱欲抽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