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始缘起(一)
天公絮,神界之琴,天下第一琴,琴弦取自北方玄天无极冰原千年麟蛛之丝,琴身取自东南阳天净阳古林万年青桐之木,经由神域三十二名造琴师历经八十一日而制成,可谓鬼斧神工之作,原是天帝赠予珩云神尊之物,现为无令瀚海第一琴师应长天所有。 ——《乐册琴说》 我着实是冤枉的,也的确不知那日到底发生何事,既不敢轻易将那片梨林、那个男子之事说与人听,又无法为自己洗白澄清,好在王嫂翌日便回到了奉熹宫,且毫发未损,竟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见众人甚是担心,倒是颇为奇怪,只道她自己贪恋行香园美景,于是在了园内的花苑小住了一晚,并说已将此事事先告知了繁霜。这样一来,倒成了繁霜的失职了。 我本好意,唯恐王嫂出了什么差池,才将繁霜留在她身边,谁知现下却被宫中人抓住繁霜伺候王嫂不周之错不放要给我难堪,无论繁霜如何分辨自己未曾听到王嫂交待此事,都是无济于事的。 因着我并非自小长在王宫,又是旁系,长公主总担心我如今在王宫中会不安分,甚至别有用心,一点风吹草动立马会首先质问我,可在这件事上她却并未多问,也未曾责骂我,反而对于宫中质疑我的声音实行打压,并非我贱皮贱rou,但这确是让我有些不安。 此事之后,整个天徵宫进入了高度戒备的状态,无人知其原因,我只知道绝不是单单为了宫中安全。 就算此间有万千让我毫无头绪之事,也不抵这一件让我崩溃。 我在一个月后,就是现如今,被赶出来了,不止是赶出天徵王宫,而是赶出东泽洲。 说是赶出来的是因为并非我自愿离开,但王兄却给足了我盘缠,只是说让我出去避开一阵子便不由分说地将我打发了出来,到了这离东泽并不很远的小国,皇兄也未说避开何事,甚至还准许我带上繁霜随身伺候,弄得倒是像外出云游。 繁霜是孩子心性,她总以为是外出游玩,欢喜得很,走个路都一蹦一跳三尺高,我又交待了在外不准许唤我宫主,晏氏一姓也不能暴露,于是她一路上“小姐小姐”喊个没完,直嚷嚷着让我快些走,好让满足她的玩性。 我哪里有心情游玩,越想越觉得行香园之事有不妥的地方,只好拉着死不甘心决不罢休的繁霜早早地下榻了客栈。幸得王兄所给盘缠十分可观,故此我们下榻的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客栈,听闻还有卖艺之人长驻于此,若不是如今的我心里乱得慌,倒是想唤来三两个琴师一饱耳福。 方才繁霜在集市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到了客栈收拾片刻后已是傍晚,她又嚷嚷着肚子饿,我便给了她银两让她自己去寻些吃食,至于我,实在是毫无胃口。 繁霜离开后我躺在床上,回想着那日行香园之事,不禁又忆起那片梨林,那位如诗如画却无赖得紧的男子,于是伸手在衣襟处摸索着,掏出一块坠子——我堂堂东泽仙洲青娥玉殿修栾宫主晏珺什么没见过,就算是没见过也定是听说过,而眼前的吊坠,似玉非玉,似水晶非水晶,似琥珀非琥珀,似珊瑚绯珊瑚,印象中,也并未在任何一本书籍中读到过此类石种,我就奇了怪了,这会是怎样一件了不得的东西? 说起这吊坠的来历——“方才想要你的小命是在下不对,这样,在下赠破音美人一物以表歉意,如何?”后来我昏了过去,想必是那时他给了我此物。 内心一马车的疑惑,却越想越理不出头绪,心里烦闷得很,繁霜定是又贪玩了,还没回来,也罢,看窗外夜色朗朗,明月皎皎,且容我独自一人出去透透气罢。 一路走下楼来,穿过大堂,还真有不少卖艺之人在此献技,若是看中了哪位,就将他领入自己房间,以时间长短论价。琴瑟,歌舞,杂耍,应有尽有,整个大堂人声鼎沸,我不免觉得吵闹,便出了客栈,到街市上去了。 还别说,不怪繁霜贪玩,这国虽不大,街市倒是热闹,今日正巧赶上这里的地方节日,似乎叫什么千慈日,在这一日,百姓除了庆祝外便是多行善事以积德积福。因着节日的缘故,即使已月挂中天也仍是华灯璀璨,其热闹程度毫不亚于东泽王都的街市,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灯彩三千,人头攒动,甚有一种“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感。月下清河,流水潺潺,将街道剖为左右两部分,河上画桥,河中静荷,河边人流,浑然天成,美妙和谐。我决意暂不去想天徵宫的不快之事,好好放放松,步履轻快地走在街上,看十里长街,观车水马龙。 为避免惹人瞩目,也为了不要惹是生非,我出门时便特意穿了最不起眼的粗布裙裾,灰蓝色的衣料,几乎可以与夜色融为一体。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世间之事总是与你心意相悖。 “这位姑娘!请等一下!” 喊谁呢?应该不是我,我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了,嗯,是这样的。 “姑娘!请、请等下!” 这人是挺笨的,满大街那么多姑娘谁知道你喊谁。 “那位……呃……灰衣还是蓝衣的姑娘!请等一下!” 果然是笨,灰蓝衣不就成了,哼哼……灰蓝衣? “你,你做什么?!” 不容我多想一只手便狠狠抓住了我的右肩,还未看清来人的脸,便被推到远处的一个墙角。 我正欲开口,对方倒抢先一步,直接递给我一物,道:“姑娘,你东西掉了。” 我这才得以好好看看来人的长相,此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从遮住面部的发丝缝隙中以及他的声音依稀可以辨认是一个年轻男子,他一手拿着一只破碗,另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摊开,手中是一块包裹着什么东西锦布,他展开锦布,里面是一些银两,他朝我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牙齿。 看来这是一个乞丐,年纪轻轻怎就落魄至成了一个乞丐?不过他既拾了这些银两却不据为己有,可见其是一位心善之人。 “不好意思这位小哥,难为你追着我跑,只是这银子并非我掉落之物。” 他似乎不信,道:“不可能,我看见是你掉的!”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将锦布包塞入我手中。 “真不是我的,若是我的我还能不要?” “你,你再仔细瞧瞧。”他不依不饶。 我看着手中锦布包,笑道:“的确不是我的,这天下间银子都长一样,也没什么好仔细瞧的,小哥你拿回去吧,真正的失主一定很着急,莫要在我处浪费时间……啊!你干什么!” 霎时间,脸部火辣辣地疼,这人竟狠狠扇了我一巴掌,而当我还呲牙咧嘴地捂住脸不明所以时,他又挥着手叫喊开了。 “抓贼啊!抓贼啊!大家快来看啊!抓贼啊!竟然偷乞丐的钱啊!” 我握着锦布包,登时如梦初醒,臭小子,竟算计到姑奶奶头上了! 围观之人愈来愈多,百八十双眼睛向我投来不善的眼神,那乞丐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好不委屈:“我,我父母双亡,家中还有一个年幼带病的meimei,田地又被恶霸占据,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此行乞,谁知,呜呜呜……谁知竟遇上这位姑娘,她假意将银钱放入碗中,却拿走了我所有的钱,呜呜呜,那可是用来给我meimei治病的救命钱啊!我meimei先天不足后天又遇庸医用错药弄得她双目失明而且落下病根儿啊!呜呜呜……天呐!这时间竟有连我这种以行乞为生之人的钱都会抢的恶毒之人啊!呜呜呜……” 他悲愤地控诉着我,周围的人也纷纷对我指指点点,仿佛我是一个恶贯满盈的罪人。 “今日可是千慈之日,为自己及后世积福积德而设,这娘们儿存心让咱们功亏一篑啊!” “竟然在今日犯事,杀了她!” “杀了她都便宜她了!千刀万剐!” 现在这种情形怕是不容我辩解的,但若我再不做点什么怕是会被越来越为那乞丐不平的围观者们群殴至死……他那么做,无非就是想敲诈点钱财,不过这也太拼了…… 我将手中锦布包抛给他,又解下腰间钱囊,往他面前一搁,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方正都是死路一条,你要是再不闭嘴,老娘连同你的银子一起,跳海自尽。” 他身子一僵,随即忙捡了锦布包,又打开我的钱囊算着有多少银两,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对围观者们道:“真不好意思,这位姑娘并未抢我的银子,是我误会了,对不住了各位,扰了各位的好心情。” 四周顿时一片沉默。不过沉默往往都是暂时的。 “这种事怎么会弄错?真是稀奇!” “就是说啊!” 他有些慌了,忙道:“许是夜里灯火较暗,看不真切,看走眼了,真对不住。” “不对……我看你们是一伙的!” “我瞧着也很可疑,你们是一伙的骗子!” “抓住他们!送官府!” “对!送官府!” 说着,便要扑上前来。 这下子那乞丐倒是乱了阵脚,扭头无助地望着我,我本不愿救他,无奈钱囊还在他手上,没办法,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脚一蹬地便飞离了这乌压压的人群,留下身后一拨人在仰天惊呼。其实我是不愿太过招摇,让人知道我会仙术……早知如此,不如一开始便用此法摆脱这骗子乞丐,省得现下我还得拖着他在这鲜有人懂仙术的小国上方御风而行。
“哇,神仙meimei啊!怪不得我之前一见你便觉你骨骼惊奇,超凡脱俗!唉,你是哪座仙洲或仙岛的人啊?”那乞丐还恬不知耻地向我献殷勤。 我实在懒得搭理他,见下方有片小树林,便落了下去,触地后我甩开他的手,伸手道:“钱囊,还我。” 他倒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笑道:“神仙meimei怎的出尔反尔,这钱囊明明是你赠给我,岂有讨回之理?” 这乞丐似乎不简单,一个行乞之人,说话还文绉绉的,难道不应该是“他奶奶的,你他娘给了老子的东西还想拿回去?没门儿!”吗? “咳咳……你方才也看到了,我是修习仙术之人,此次出游并不想引人注目,你若执意不肯还我钱囊,我也不介意杀你灭口。” 他怔怔地盯着我,不说话了,却仍没有还我钱囊之意。 我决定再添把火,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道:“况且你一个小乞丐,被我杀了应该不会有人追究吧?哦不过你放心,我会治好你meimei的病,不就先天不足后天失明又周身不shuangma?好治!话说你meimei叫什么来着?” “请收下钱囊,好走不送。” 他不再坚持,麻溜地将钱囊双手奉上。 我拿过钱囊,为保险起见,将它放入怀中,道:“算你识趣。”谁知动作太大,吊坠竟滑落了出来,那乞丐一看眼睛顿时就亮了。 我速度地将吊坠捂严实,恶狠狠道:“你可别想打这坠子的注意!还不学乖!” 他似乎并未听进去我的话,只看了看那坠子,又打量打量了我,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他这表情是何用意?难不成他知晓这坠子为何物?不行,得问问他。 然而当我追上前寻他之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跑得倒快。 为避免遇上方才那些要将我押送官府又亲眼见我御风之人,我便又纵了风飞回了客栈,一进房间便看到繁霜顶着一双红眼睛,她见我回来,忙冲到我面前,哽咽道:“宫主……你,你到哪去了?我以为我之前……弄丢了王后,今日又……弄丢宫主你了!哦不对,是小姐…..” 我只好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我能去哪?左不过是到街市上随意逛了逛,且你以为在这个几乎无人懂得仙术的小国中还有人能拿我怎么样么?” “话是这样说,但……” “好了,别瞎cao心了。” 我将她拉到椅子上,给她倒了杯茶,真是的,谁才是主子啊…… “哦不过,”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忙放下茶杯,“小姐方才不在,我从外面回来时,客栈大堂里差点打起来了!” “哦?怎么了?” 她也将我摁在椅子上,正儿八经道:“几月前,无令瀚海上最好的琴师云游至此且一直驻此客栈,听琴之人络绎不绝,日日如此,他也是性格乖僻,随性不羁,不是给钱便抚琴的,得是他看得顺眼的人。几日前有一位富商包了他今日整晚,花了好大一笔银子,他也确是收了银两并答允了,谁知今日那富商来此竟找不到人了,银两也未退,乖乖,这下子人家可发火了,要砸店呢!”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着喊你下来一起凑热闹,结果发现你不在了……我哪还有心情管那富商砸不砸店啊!唉……可惜了……”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惋惜自己无福知晓后来之事。 我是没兴趣了解这些鸡毛琐事,却捕捉到了一个重点:“呃……等会,你说无令瀚海上最好的琴师?那不就是应长天?” “唉?是叫应长天,小姐你认识他啊?” “谈不上认识,曾在一本古籍上读到过他,略知其一二罢了……” “哦,这样啊……小姐,时辰不早了,繁霜服侍你沐浴歇息吧。” “也行,是该歇息了。” 也只有这种时候,我与繁霜才像是主仆。 应长天,生为琴痴,琴艺高超,同珩云神尊乃至交,后者曾赠其一琴,以云为名,称作天公絮,后珩云失踪,再无下落,应长天便携此琴云游六界,逍遥天地,再后来,他常游于东方苍天之下的无令瀚海,便成为无令瀚海最好的琴师,而天公絮亦被称为“天下第一琴”。 只是,这般人物,竟也是个骗钱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