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
婷的老爸那苍斑满布的脸上充满了困顿、疲惫的神情,喃喃说道,“是他自己答应的呀,那头答应了,这厢又找出做jiejie的向我们两个老的推搪……” 我垂头,不敢出声。 “阿伯!”jiejie的声音,像开动的机关枪横扫过去,“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虽然你们两个老人家没用刀子架在我阿弟的脖子上逼他,可是你们跪在地上猛磕头硬是不肯起身,我阿弟心有不忍呀,他因为是好人,所以答应了。他年纪轻,不懂避忌,不分轻重。我是他的亲阿姐,我没理由看着自己的弟弟做这门子的傻事,是我不肯让他娶沈安婷的亡魂为妻的,你们要责怪,就责怪我好了。即使沈安婷死不瞑目要报仇泄恨什么的,也请找我好了,不关我阿弟的事。只不过我在这里也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要是往后沈安婷的鬼魂斗胆上门邪祟,我们也会不客气的!” 安婷的老爸剧烈地呛咳起来,一张脸涨成紫红,很久都没有止咳的迹象,且弓着身子呛咳。我不禁有点儿担忧,恐怕他咳岔了气,却又没勇气抬头正视他那张痛苦不堪、灰败苍老的面容。 安婷的老妈捶着大腿哭道:“罢罢!就当作我们沈家前世造了孽,今生得报应!安婷她歹命,我们两个老家伙苦命呵,临老那几年都没好日子过……” jiejie的态度也放软下来:“阿伯、伯母,我不肯让我阿弟做你们死鬼女儿的老公,也有我自己的苦衷呀!换作阿弟是你的宝贝儿子,死去的沈安婷是人家的女儿,相信你们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这么做的。更何况,我阿弟和沈安婷早三个月前就分了手,已是各走各路两不相欠了的。沈安婷生前,再怎么对不起我阿弟,她人都死了,一切也都算了啦。但是要我阿弟再吃亏,你们二老问良心一句,怎过意得去呀!我阿弟虽没娶你女儿的亡魂,往后也一样会关照你们二老的,有空会去你们乡下拜访,有事会帮你们的忙……” “你们走吧!”安婷的老爸喉头哽哽的,“我们姓沈的也不用你们关照!更不用你们帮什么忙!” “走哇!”安婷的老妈泪水纵横的,“我女儿的身后事,再也不劳你们cao心了!” jiejie不由分说,直扯着我,便要大踏步离开殡仪馆。 就在转身踏步间,殡仪馆里忽然旋起阵阴风,恋恋不舍地绕我们姐弟直回旋。跟着是外面响起雷电交加的声音,大风雨来了,那一声轰雷的音响,乍听,像极了一个女人带着悲号的呼啸,渐渐地变成了一种辗转的呻吟。 我的脑子里立刻印上了无可抑制的恐怖。 当我跟jiejie的眼光接触,迅速想到是怎么回事。 安婷火了! 我像触电一样霎时打了一个猛烈的冷战。 我的rou眼虽是瞧不见,双手也摸不到,但殡仪馆内的气氛可真是阴森诡异,可以感觉到那股强大的压力,也可以确定安婷此刻绝对就在大发雷霆! 我本能地一声声地发出尖叫,跌跌撞撞地冲出殡仪馆,逃到外面。在哗哗的雨声中,脚下犹自不停地奔跑着。jiejie在后面追了上来,撑起伞遮我一把,我这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望去,那间殡仪馆灰秃秃地矗立在一片灰茫中,更显得阴森寂哀。 五 车上,jiejie嘀咕着:“阿弟!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我心乱如麻:“不怕是假的!” “怕!多多少少一定会的,”jiejie没好气地,“可是只要你回心一想,你又没亏欠她!有什么好怕的!相反的,是她亏欠了你!” “话虽然是这么说,”我六神无主,“可是她之所以跑去上吊,都是我害的呀!” “什么你害的!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 “阿姐,刚才在殡仪馆里,我感觉到安婷发火了……” “她发火又怎样?难道只有她会生气?我们也可以发火的呀!她被搞大了肚子要你吃死猫,你不肯,这是人之常情。她怨得了谁呢?到她上吊死了,又想捡个便宜做我们家的鬼,你不肯,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又怨得谁呢?要怪的,是她自己不争气!” “阿姐,你说……安婷会不会……回来……闹……” “她要是回来闹!我也有治她的方法!俗语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阿弟,你即使没开口叫她去上吊,她最后在走投无路之下,一样也会去寻死的!你要怕,也怕不来的,索性就豁出去。她斗胆回来闹,我就有本事叫她永不超生!”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敢想下去,愈想愈是惊魂,且一颗心抽痛着,仿佛有把锐利的刀子搠入我的心脏里似的。 到了家,我先去冲个凉,待洗澡出来,已见有锁匠在换门钥匙了。 “不必这么紧张换锁吧!”我跟jiejie如是道。 “你懂什么!”jiejie白我一眼,“事不宜迟。” 家里大门小门都换过了锁,锁匠一走,jiejie舒了口气说:“好啦,你可安心睡觉了,待明天,我先去庙里讨几张符贴贴,再多一个礼拜的,便可供奉关帝、观音菩萨等的神位了,你愈发高枕无忧啦!” “阿姐,”我小声抗议,“换过了锁,贴几张符也就够了,我不想屋子里弄成神坛般!” “怎么?你现在不怕了?” “怕是有点儿怕的,不过,家里弄成神坛般,我心里好不舒服!” “那么,就算啦,照你意思做好了。” jiejie走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极难入眠,迷迷糊糊入睡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短暂、杂乱而完全不连贯的噩梦,每一次都是很快地惊醒又很快地入梦……翌日起身,心里始终不得安宁,也没去会计公司上班,直接到殡仪馆打个转。 然而安婷的老爸老妈已不在。 连安婷的尸体也被运走了。 我找到一个老杂工,塞给他一些钱,问道:“那姓沈的老夫妇一大清早就把他们女儿的尸体运走了?” 老杂工清一清喉咙,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朝我打量了下,才道:“哦,你说那姓沈的老夫妇?不是一大清早走的,是昨晚深夜走的!” “昨晚深夜走?” “是呀!”老杂工一边摇头一边道,“他们深夜找来车子把他们死鬼女儿的尸体运回乡间呀,先生昨晚你如果在场的话,包管你也喊怕怕……” 我的心像被搠了一刀,情知不妥。 果然。 老杂工滔滔不绝地叙述:“我在这殡仪馆做了三十多年,都没见过那么骇人的事情!那姓沈的女死者,分明死不瞑目呀!七八个人都抬不起她的尸体放入棺木内。那些抬的人都说,她的尸体重得像座铁山。这还罢了,她的尸体被移动时,她手里握着的那串钥匙叮叮当当作响,听起来好恐怖,像招魂似的。还有她眼睛微张着,一直流眼泪,舌尖又斜斜吐出唇边,她的肚子也好像更胀了……” 我打断他的话:“那后来尸体到底抬不抬得动?” 老杂工口沫横飞地续道:“本来是抬不动的呀,后来有个老经验的便建议由姓沈的那个老头子,靠拢着自己女儿的尸体旁也躺下来,连老头子也一并抬进棺木里,这样子才能顺利地将那尸体摆进棺材内。后来那老头子从棺木里爬起身时,我瞧得再清楚不过,尸体的眼泪也不再流了,只是双眼却张凸着好怕人呀。后来大家又建议,为避免路途上又生风波,不如趁快封棺。哎呀先生如果你在场的话,即使闭着眼睛不瞧,光听那声音,也会吓得脚软呀!你不知道呵!那铁锤敲击的声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听着就像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敲打似的,而随着咚咚咚的敲响,棺材里头传来一声高一声低的呜咽,分明是那尸体在哭呀!后来……” 我感到寒意凛凛:“后来又怎样了?” 老杂工犹有余悸地道:“那姓沈的女子是大着肚子上吊的呀!咋不猛鬼呀?车子载着她的尸体,明明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簸,车子还未开至路口引擎就死了火。后来只好叫姓沈的老头子趴在棺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地开动。可怜那老头子,要如此趴在棺木上面四五个钟头才能回到家呀!都一把年纪了,万一不支一昏厥一摔跤,恐怕就这么完了!可是不这样又不行呀,他死鬼女儿的尸体抬不动载不动,他如果不照古老的方法去做,时间一耽误,恐怕他女儿错过落葬或火化的时辰,沈家就一世行噩运了,不只他们两个老的没安宁日子,也祸及无辜……” 我心剧跳,如擂鼓地回到会计楼上班去。细碎的sao乱和纷扰,到处人影憧憧,晃动着赶赴的脚和挥舞的手,声音在头顶上嗡嗡地响,周遭的颜色是一阵黑、一阵蓝、一阵灰的…… 我晕了过去。 六 醒来时,已躺在自己的床上,是公司的同事送我回来的,见我醒转,才离去。 不知何故,同事一走,整间屋子仿佛也变大了似的,显得我更无助、寂寞、孤独。 我告诉自己千万遍,不要再去想安婷的事,然而安婷的影子,像一只认着路的狗,又找到我这儿来了。 我站也不是。 我坐也不是。 我躺也不是。 最后,我在抽屉里搜出好几粒以前安婷留下来的安眠药。 眼下,我告诉自己说,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阴影将完全消失。 药力发作,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jiejie,还有安婷的老爸老妈,我们四个人一齐扛着安婷的灵柩上山坟。 那座山坟,好高好高,要步行一大段弯弯曲曲的山径才能到达。那条山径像一条大蟒蛇般一直蜿蜒到山顶,放眼望去,墓地里一座山,旧茔新冢成千上万重重叠叠,沿着山坡一排又一排,挤得满满的。整个弧形的山谷里,高高低低,矗立着墓碑,好像一片片的石林,静沉沉的,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中。我们四个人扶灵上山,分开左右两排,左边由安婷的老爸带领,jiejie殿后。右边是安婷的老妈领先,我在最后扶持。从半山到山顶这段山径,相当陡斜,石级崎岖不平,忽高忽低,我们四个人的步伐,必得一致才不会左右颠簸,所以落脚都很谨慎,一步一步。然而愈往上,坡愈陡,棺木的倾斜度愈大。我和jiejie居后,肩上的重量愈来愈沉,渐渐往下压,我的面颊紧紧抵住那粗糙的棺木,肩胛骨已经给压得隐隐作痛起来,汗水开始从头上背上冒了出来。一行四人,蹭蹬了半天,才爬到一半。大家都开始有点儿不支了,仍默默地爬着,听到彼此的喘息声。突然,我的右脚一滑,脚底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踉跄,我右腿便弯跪了下去,于是整具棺木压在我的左肩上,向我倾滑下来。我肩上感到一阵彻骨之痛,棺木的底板好像嵌进了我的rou内一般。我眼前一黑,痛得泪水直流,几乎支持不住,整个人将往后倒去,心一急,也顾不得痛楚,用肩在上拼命将倾滑的棺木抵住。可是jiejie力道不够,托不住棺尾,撑不起,挣扎着,于是棺木砰的一声巨响,摔了下来。 就在我肩膀上感到一扯一扯一阵阵痉挛似的剧痛的同时,我赫然惊见,翻飞的棺盖下的棺木内,并没有安婷的尸体! 并没有安婷的尸体!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我愈发魂飞魄散。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门外,不见人影。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电话响。 我抓起听筒,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安婷的老爸那喉头哽哽的声音:“哎呀死火了!安婷的灵柩抬到山坟,半路棺木给摔了下来,棺盖都掉了,棺木里并不见安婷的尸体!安婷的尸体不见了呀……” 我直如万箭穿心,五雷轰顶。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可又开来开去开不开。 那串钥匙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在恐怖的意识中,感到一阵阵目眩膝软、惊心动魄,再度昏厥过去。 在迷迷糊糊中,我感到好像有千只手万只手在拉扯着我,同时有千把刀万把刀在分割着我,有一种被绞筋、撕裂的痛楚,从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我努力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地看到床前有一个影子。 一个白色的影子! 啊!安婷。 沈安婷! 是沈安婷! 她来了! 强烈的灯光使我头痛欲裂,我挣扎着要起身。 并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尖叫,自己听着都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候,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按倒我,一个细致的、轻柔的,而又焦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快别起来!好好地躺着,你在发着高烧呢!” 我努力集中目力,才看清楚那白色的影子并非沈安婷的鬼魂。 原来是洁儿。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虚弱地问。 “我在街上碰见你jiejie,她都告诉我了,于是约了一起来你这儿,临时她又说漏了东西要买,把你这儿的门钥匙交给我,让我进来先坐一会儿。我一进来,便见你晕倒在地上。”洁儿一边回答,一边用冷毛巾压在我的额上,不断帮我拭去脸上的汗。 我还待问,jiejie刚好捧了脸盆进来,见我醒转,便上前道:“阿弟,你把老姐吓坏了,你一直发高烧,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啦!” 她努努嘴,继续说:“洁儿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我叫她回去睡一阵或在厅里歇会儿,她也不肯,还特地请假帮我照顾你呢。你没看到她手上的伤痕,昨天我赶来你这儿时,见她好心要搀扶你上床,你却把人家推倒在地板擦伤了皮肤。你发烧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着沈安婷的名字,喊打喊杀的,叫得那么响,屋顶都要给掀掉了!” 我颤声:“阿姐!” jiejie摇头:“你别自己吓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我哆嗦道:“阿姐!沈安婷的尸体不见了!” jiejie的脸色霍地全白了:“你怎么知道?” “是沈安婷的爸爸打电话来说的。” “会不会他编造出来吓唬你?” “不会的,我也梦见她的尸体真的不见了。” “做梦的事,岂可当真?” “可是殡仪馆的老伯也告诉我,沈伯父准备把安婷的尸体运走时,她的尸体重得像座铁山,劳动七八个大汉都抬不动;还说她手里握着那串钥匙不断叮叮当当作响;还说她眼睛更张凸着,一直流眼泪,肚子也好像更胀了……” “那后来……后来尸体可抬得动?可运走了?” “本来是抬不动的,后来沈伯父就照着古老的关目,权充死的是他,靠拢在安婷的尸体旁平躺下来。连他也一并抬进棺木。后来……后来车子运载着棺木上路时,我听殡仪馆那老伯说,明明车子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簸,还频频死火,后来又只好叫沈伯父趴在馆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开动……” “哇!如此猛呀!” “是呀!”我说话的时候,也禁不住周身一麻,出了一身冷汗,“我刚才梦见沈安婷的尸体不见了,便惊醒过来,才一睁眼,沈伯父的电话便到了,我甫搁上听筒,便听见门外有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却又开来开去开不开,那串钥匙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定是沈安婷不见了的尸体摸上门来了,我这里的门匙换了,所以她开来开去总是开不开……” “那是我!不是沈安婷!”洁儿这时急道。 “洁儿,你不明白沈安婷的为人,她不会放过我的,你不用好心安慰我。” “不!”洁儿道,“我不是安慰你,我说的都是实话,你jiejie塞了一大串钥匙给我,我都弄不清哪一把才是你这儿的门钥匙,只好一把一把地试。当我把门给开了的时候,便见你晕倒在地上了,幸好不久你jiejie也赶来了,不然我都不知怎么办……” “阿弟!”jiejie沉声道,“沈安婷再猛鬼,我们也不用怕她!” “你不怕我怕。” “怕什么!沈安婷要是真的闹上门来,她做初一,我做十五!” “她是鬼,我是人,人怎与鬼斗?” “你不要整天神经兮兮的自己吓自己!俗语都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沈安婷除非想永不超生,不然,哼哼……” “阿姐!” “嗯?” “那些辟邪驱凶的神符,你都拿了吗?” “都拿了,也全给你贴上了,门窗各一张,你枕头底下也有,那些撒在你屋子里的米粒和茶叶你暂时别扫掉。还有,我又找人给你写了厚厚一沓的《金刚经》,我也想找人来你这儿念大悲咒,没事的了!没事的了!” “真的没事,我便安心了,即使减寿也情愿。阿姐,你不知道这几天我都要崩溃了!” “啐啐啐!”jiejie一迭声地呸道,“大吉利市!阿弟你胡说什么!” 连洁儿也给逗笑了。 说真的,给沈安婷的事这么一折腾,我再见到纯纯的洁儿时,马上萌发一股恍如隔世的撼心动容,感觉与她亲近了三分。一定是我的感情在自然间流露了出来,不然jiejie不会识趣地说要走了。 jiejie一走,剩下我和洁儿两相对。 “洁儿!” “嗯。” “你不怕?” “怕什么?” “不怕我连累了你?” “你怎会连累我?” “沈安婷临死前,发誓我交一个女朋友她就杀一个。” “嘻。”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么一个大男人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那你的意思是说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我没这么说过。”洁儿娇羞地嗔道。 “我不管,我当你这么说了!” “你好霸道!” “那我就霸道给你瞧!”我把洁儿迅速地拥入怀里,在她的唇上印上深深一吻。 她先是挣扎,继而软化,半晌,才喘息道:“你呀!发着高烧的呀!睡了一天一夜没刷过牙,口臭死了!” 我开心地哈哈大笑。 也不晓得到底是爱情的魔力大,还是jiejie从庙里讨回来的神符凑效,抑或是那本《金刚经》威力无比,总而言之,随着高烧退了之后,仿佛一切阴霾也一扫而光,我的人又恢复了昔日的清爽开朗,龙精虎猛了。 我和洁儿的感情直线上升,自不在话下。 七 转眼,半月又过。 这天,是洁儿的生日。 要买什么生日礼物送她好呢?玫瑰花?蛋糕?巧克力?或是一枚戒指?简直费尽心思,洁儿不像沈安婷,老爱狮子大开口,送她礼物,愈贵愈能讨她欢心。以前每次闹自杀之后,我总要买项链买手表,或者什么名牌货的礼物熨平她的情绪。但我知道,洁儿绝对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子,她是那类追求浪漫、温馨的有情趣的人。 噢,对了,记得她说过,喜欢听风铃吹动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声响好比情人的呼唤。 我何不送风铃给她? 且一送,就送半打。 半打同款式的风铃,挂在她屋子里每一个窗口处,风掠过,那重重复复、清清脆脆的声响,就好比我在亲昵地唤着她的名字,这该多浪漫又温馨呀! 于是打定主意后,我买了半打那种同是五层五角塔形,而每层皆不同颜色的风铃,另外又买了一大束红玫瑰,便在约定的时间,上洁儿的家。 我还是第一次踏进洁儿的屋子,往常,我都是送她到门外便离去。 我甫踏进门,就闻到一阵阵刺鼻喉的杀虫水、灭蚁粉的气味。我第一个反应是呛咳起来,第二个反应是不停地淌鼻涕。我的手只不过轻轻在椅背上搭了一下,然后在堵嘴、擦鼻涕的时候触及眼睛,一双眼睛顿时痛得睁不开。 “洁儿,你怎么搞的?你在屋子喷了些什么、撒了些什么?真要命呀!” “我在屋子里布满强力的杀虫剂和灭蚁粉。”洁儿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我最怕虱子,又讨厌蚂蚁、小虫之类的东西,还有那些在板缝间蠕蠕爬动的白蚁,想起都恶心,所以我在屋里布下天罗地网,叫它们尸骨无存。” 我环视屋内四周,这才发现,不管是地板、桌面、柜子,一切家什和摆设,全都一尘不染。噢!不,形容得贴切一点儿,全都让她从干净抹到光亮,从光亮又抹成光光亮亮的。我端详再三,找不到一丝瑕疵。 “呵,洁儿,你有洁癖?” “洁癖不好吗?难道要脏兮兮才好?” 不是不好,但洁到一个地步,弄得整间屋子全是杀虫剂、灭蚁粉的辛辣味,我可要喊救命。当然当然,和沈安婷的凶悍比起来,洁儿的洁癖也不算什么了。 老天!被洁儿的洁癖的事一打岔,我都差点儿忘了来此的目的。 于是奉上礼物、玫瑰花,还有我的祝福:“洁儿,生日快乐!” “谢谢。”她在我的脸颊上轻吻一下。 “拆开来看看我送你什么,嗯?” “啊!是风铃。”洁儿大喜,我遂帮她把那六只风铃分别挂在六个窗口处。 接下来,便是烛光晚餐。 洁儿亲自下厨弄的牛排,味道不错,但吃在嘴里,先还没尝到rou味,已闻到一股滴露的浓郁气息。我笑笑:“洁儿,你该不是用滴露来浸牛rou吧?” “浸的不是牛rou,是刀叉,”洁儿淡淡地回答,“我厨房里的用具,全用滴露消毒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于是低头吃牛扒,刀叉碰碟子声不断,像是会碰出火花来。 那一夜,我就留在了洁儿家。 尽管我好不习惯那杀虫剂、灭蚁粉的辛辣味,甚至也不觉得那串串的风铃声有什么动听,但洁儿的身上究竟是有点儿脂粉香的,也由不得我不心旷神怡了。更何况,当触摸及她那洁白胜雪的肌肤时,与沈安婷分手以后的****,猝不及防地散满了我的全身。 我和洁儿,也就一“眠”为定了。 我准备和她结婚,打算到台湾度蜜月。婚后,她当然住到我这儿来,至于她那间父母留下给她做嫁妆的屋子,或租或卖算了,反正我无法在那样杀气腾腾、鸡犬不宁的地方待下去。 洁儿无父无母,只有她表姐一个亲人而已,也即我姐夫公司的一位同事,所以她事无巨细,全听凭我的安排。 婚事筹备得七七八八的当儿,洁儿忽然病倒了。 她说是患了重伤风,不准我去找她。 我不依,坚持上门。她戴着口罩出来见我,我发觉,她的十指脱皮脱得像叉烧一般红。 她说:“等我好了再打电话给你。” 我道:“你答应我去看医生,不然我不走。” 她说好,但我仍满心不安,唯有天天打电话给她。 她起初也接听了,那声音,听上去好沙哑,到这两天,她连电话也不听了。 我上她家,敲门,没人应。 我找到她表姐,打听她的去向,她表姐也不知道,只是安慰我道:“没事的!洁儿从小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连一只蚊子都休想接近她。她一定是不想把伤风传染给你,躲起来不开门,过几天她好了,你们不是又可以见面喽!瞧你急得什么似的。”还羞我呢。 不见洁儿的日子,我在公司里连笑容也尽敛。 邻桌的小王挖苦我:“不是快结婚了吗?怎么要吹!” 我哼道:“去你的乌鸦嘴,我和她才恩爱呢!” 小陈也插一句嘴:“喂!怎么恩爱法?快教几招来。我追艾丽,追到焦头烂额,她睬都不睬我,更遑论能zuoai了!” 艾丽是另一位女同事的名字,她马上抗议:“小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撕烂你的嘴!” 连接线生云云也过来八卦一番,笑问:“喂!你是怎样把你那白雪公主追到手的?一天一打玫瑰?” “才不,”提起洁儿,我心甜甜,“是半打风铃!” 同事们齐齐说:“风铃?半打?” “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啦!”艾丽直嚷,“风铃招鬼的呀!你送一只也罢了,还送了半打?不过,只要不是送那种五角形五层塔状的风铃,还不太碍事……” “我送的正是五角形五层塔状的风铃呀!” “那种风铃,一般的道士、茅山师父最喜欢用来招鬼的了!”也不晓得是谁在说。 至此,我已冷汗淋淋。 胆都只差点儿没给吓破了。 我十万火急、五内如焚地赶至洁儿的家。 一到屋前,闻到的不是杀虫剂、灭蚁粉的辛辣味,而是比粪还臭的腐烂味,奇怪的是她的左邻右舍没察觉吗?也不容我多加思虑,当下破门而入,只见洁儿已经死了。 她就死在她那张木板床上。 她的尸体令我终生难忘。 她起码已死去有两天了吧,成千上万条蛆虫在她体内周游穿梭,仿佛洁儿的尸体就是它们多窗多户的豪邸,它们热闹而嚣张地穿插其间,此外还有红蚁、黑蚁、白蚁、虱子,在蛆虫与尸体之间分一杯羹。 没有人能亲历其间而不觉得骨骼发酸、头皮发麻。 我送给洁儿的那六只分别挂在六个窗口处的风铃,随风响动,那声音,像极了沈安婷得逞、嚣张的jian笑。 洁儿死了。 我也以为自己亦死了。 因为我足足躺在床上有半个多月,不能吃、不能睡,闭眼睁眼,梦里梦外,那成千上万只贪得无厌的红蚁、黑蚁、白蚁、虱子在洁儿的尸体上蠕动、啮嚼的情景皆历历在目,我甚至还清晰地听见自己那一声声发自灵魂深处的剧痛的惨叫。 那是洁儿死后的第三个星期,半夜惊醒,掀开被,撑着虚软的身子,我下床来,颤巍巍地亮开了房里的灯光。灯亮处,我第一眼瞥见壁镜中的自己——面白如纸,两只眼睛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黑洞,但可以看见眼皮在那里跳动,也因为眼皮的跳动,两颊深深地凹了进去,而颧骨更明显嶙峋地耸了起来,看上去还有一丝的人气。 我怎么憔悴成这副模样? 我跌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惊动了jiejie。 她跑进房来,搂着我:“阿弟!阿弟!”关怀之情表露无遗。 我听见自己的哭声,由原来呜呜的哽咽到后来尖细、凌厉、颤抖地一声声奋扬起来,都觉毛骨悚然。 “阿姐!” “不用怕!阿弟,有阿姐在,不用怕!” “不怕?洁儿都给她害死了!” “阿弟,洁儿的死是意外……” “意外?”我激动若狂,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明明是沈安婷害死她的!” “阿弟!”jiejie强自镇定,“洁儿都死了,过去的事也不必去追究了,重要的是你以后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平平安安活下去?沈安婷肯吗?” “我和你姐夫商量过了,你以后就长期住在我这儿,待你精神比较好时,阿姐也不让你搬回去的。你那间屋子,我们已找地产公司代为出售。总之你只要住在我这儿,包管没事发生的。沈安婷的鬼魂够胆摸上门来,我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你找到办法制伏沈安婷的鬼魂了?” “总之,阿姐不会让你再受到sao扰、邪祟的。前几天,你姐夫又找了几位高僧来,在屋子四周洒过神水。沈安婷即使化作厉鬼,道行再高,也进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