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
张晓明的故事得了82分,最后一个上台的人就是我。在来之前,我已经恶补了很多鬼故事,听了前面九人的故事,我觉得我选定的这个故事一定会比他们更好。我说:“今晚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一个关于缘分的故事,也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前些年这个故事还曾经刊登上报,故事是这样的……” 一 安婷又在闹了。 但我已下定决心不再理她了。 她要闹,由她闹去。 我偏不相信她真的舍得去死。 她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动辄就闹自杀,寻死觅活,哭哭啼啼,不搞到我精神崩溃不罢休。她那戏剧性的自杀演出,诸如吃十颗八颗的安眠药,在腕上割上浅浅一刀,关上窗户开煤气……结果当然都没有死去。 起初是我不会让她死,后来是她自己也不会让自己真的死掉,只是,老用自杀这招来要挟我,她不腻,我都厌了。 不但厌,且很憎。 这实在是爱情的致命伤,可是,仍然不是我们分手的导火线。我绝不是一个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男人。虽则我对安婷的爱已逐日地平淡、消失,剩下的也仅仅是一种责任感,也就是这******责任感,叫我忍忍忍忍忍忍……继续和她同居下去。 开始和安婷来往的时候,我确实有和她结婚的欲望和冲动。 那时,我是爱她的。 噢不,形容得贴切一些,应该是我非常非常地爱她。 我爱她,爱到一个地步,对她千依百顺,她的话,我视为圣旨;她一皱眉头,我惊慌失措;她一下令,我万死不辞;她一个微笑,我粉身碎骨。 我爱安婷,连命都可以不要。 她也几乎要了我的命。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 说回我初识她的那段日子:我是在一家会计公司做账的,办公室在二楼,楼下是家西饼店,安婷就在西饼店当收银员。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吃饼干和蛋糕,所以楼下的西饼店开张营业了整整半年之久,我都没光顾过,一次都没有,也因此错过了早认识安婷的机会。直至有一天,住在第一花园的jiejie打了个电话到公司来,叫我下班后上她家去吃饭,说是庆贺小外甥的三岁生辰。我答应了,下班时便准备去买个礼物,待下楼来,才晓得下着倾盆大雨,于是就站在西饼店门前避雨。因见橱窗里摆满各式各样精致的蛋糕,心念一动,便推开西饼店门。门推处,我先还没闻到nongnong的饼香,已经瞧见收银机处的一张俏脸。 那晚上在jiejie家,我怅然若失,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对着送给小外甥的生日蛋糕发愣,脑海中浮动着伊人收钱的那一双匀称的手,有一种柔软的美。我25岁的人,还是生平头一遭失眠。伊令我神不知所在,魂不知所在。 第二天,我便展开追求的攻势。 一日一束红玫魂,一束十二枝,因为十二枝代表爱慕。 我足足送了半年,直至安婷示意停止,说是不如把买玫瑰花的钱省下给她做零用,我的玫瑰花攻势才告一段落。当然,在我送花送到第九天,安婷便赴约了。第一次约会,我带她到联邦酒店的旋转餐厅吃西餐,后来送她回家,她跟我说了再见转身就要进屋时,却被我拉了回来,拥她入怀,吻了她,在那芬芳的夜色里。如此约会了三个月,安婷便已经是我的人,她把她的初夜给了我。那晚,我把整张脸伏在她的肩膀上,脸颊在那里轻轻揉搓着,无限的依恋。我向她求婚,她没拒绝,却也没答应。但她表示不妨先同居一段日子。原本两人都是租房住的,既然同居,我索性掏出一笔积蓄,付了头期款项,然后又向银行贷款,在jiejie所住的第一花园买了二手房,又装修一番,便开始与她双栖双宿。 我们同居了整整三年。 头一年,快活如神仙。 后来的两年,都是我宠坏了她。所以稍有不顺她意的时候,她便“发烂渣”了。 她发起脾气来,简直不可思议,摔化妆品、砸镜子,纯属小儿科,最恐怖的是闹自杀的时候。往往为了一点儿芝麻小事,她便用死来威胁我。 有一回,早上出门时答应晚上陪她看七点半的电影,但因为会计公司临时加班,待回到家已是深夜一点了。刚踏进屋里,便吓得我魂飞魄散,但见她一边流泪一边用我的剃刀正准备朝手腕处割下,若我迟回一分钟,后果可不堪设想。 那次,我赔尽不是,另加一枚珍珠戒指,才使她破涕为笑。 还有一次,小外甥上门来玩,不慎打破了她的一瓶香水。她不由分说便是送上两记耳光,我气不过,说了她两句,当下她便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久久没有声响。 我慌了,撞开门,已见她服下半杯的肥皂水,结果送去洗胃。这以后,我再也不敢讲她一句不是。 还有一次,我如常地到西饼店去接她放工,但是店里的人说她有事先走了。那晚上,她过了十二点钟才回来,害我等得又累又气又饿,却压抑着不发作,只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跟她说:“这么晚才回来,去了哪里呀?走私啊?” 她的反应是满脸涨红,大吼一声,随手抓了桌上一把水果刀,便朝胸口要刺下:“你不信我,我死给你看!” 我吓得:“我信!我信!” 她这才放下刀子,带着一抹阴笑冷冷地看着我。 安婷的自杀花招,三天五天耍一次,起初的确让我心惊胆战,日子久了,便已麻木,表面上仍哄她,心底早识穿了她的把戏。 老实说,后来的那两年同居日子,我烦都烦死,可是她那戏剧性的自杀演出,仍乐此不疲地闹下去。搞到有时面对她,心里便起鸡皮疙瘩,索性拿份报纸溜进厕所避难。是的,也只有那段坐在马桶上看报的时间,千头万绪的烦恼才静下来。 唉,如果不是与她有了rou体关系,因而有了责任,我早把她甩了。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不再把结婚的话题挂在嘴边的缘故。 婚是一定结的,只是能拖多久便拖多久。 幸好安婷方面也没催我。 到底,婚没结成,我们便分居,噢不——分手了。 是我提议分手的。 因为我发现安婷对我不忠。 换句话说,我被戴了绿帽。 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尽管她常常借口外出,一出去就是好几个钟头才回来,但由于实在怕了她那自杀的花招,她不在身边,我乐得耳根清净,也就没去注意她的行动是否有异。反正只要我一出言干涉,她就会又是安眠药又是开煤气地闹一闹。说真的,我可经不起如此一再折腾,索性给她完全的自由。 我是在一次温存时,因扫落了原先搁在床头的安全套,于是亮起床灯要伸手朝地板上捡起,灯亮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安婷的胳臂上、胸脯上净是圈圈的瘀痕。 不是我的杰作。 不是我,那还有谁? 一切已明明白白。 安婷在外面,有别的男人。 我没有骂她,没有掴她,只是冷冷地道:“安婷,是你对我不住,别怪我无情,我让你多留一夜,明早你一定要搬走。”安婷也没哭,也没闹,仿佛她那自杀的把戏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一切都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那夜,我到jiejie处借宿一晚。翌日早上我回去,见安婷在收拾她的衣箱,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安插在一摞一摞的衣裳里。 她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没说一句话,把一串钥匙搁在桌面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 于是我恢复了王老五的生活。 和安婷的一段情结束了,我不是没有悲哀的,只是,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更浓。 可是jiejie并不这么想,她一口咬定我是在强颜欢笑,硬是要给我介绍女朋友。那女子,是姐夫一位同事太太的表妹,名叫洁儿。 洁儿,人如其名,不染一丝尘埃,干净整齐得令人眼睛发亮。 她和安婷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一种女子。 安婷活泼、任性;洁儿沉静、温和。 jiejie要撮合这段姻缘。 可是安婷的阴影太深,对洁儿,我纵有好感,也不想cao之过急。 慢慢来。 所谓的慢慢,是约会不密,见了面,也保持一段距离,除了过马路挽她的手之外,我没搭过她的肩膀,没揽过她的腰,当然也没吻过她。 如此三个月转眼又过。 这夜,我和洁儿看完了电影,吃完消夜,又送她回家,再返回自己住处,都已是一点了。 门开处,我听见一声高一声低的呜咽。 是谁在我屋子里哭泣? 哭得那么凄哀、寂寞! 我亮开灯,但见安婷泪痕狼藉地蜷缩在沙发里。 我气得两膝不住颤抖,胸膛一股气往上涌,恶狠狠觑着她说:“你怎么进来的?” 安婷低头垂泪:“我……以……前……配……多……了……一……串……钥……匙……” 我指着启开的大门,下逐客令:“请……” 安婷向我露出乞求的眼光,声音哀楚的:“我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找你的!” 我认识安婷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灰败、如此黯淡过。以前,她即使哭哭啼啼闹自杀的时候,神情也带着一抹强势。 我冷哼道:“怎么?给男朋友甩了?回头求我收留?” 安婷的脸色在一霎间苍白如纸,她哽咽道:“……我……知……错……了……” 我笑:“啊哈!知错?以前我怎么一心一意待你!你却反反复复用死来玩弄我!你要我原谅你,先学狗般用舌头舔干净地板,我才考虑考虑!”我话刚说完,安婷已是跪倒在地板上,真的学狗般伸出舌头要舔去地板上的尘沙。我愈发气炸了,赶前一步,把她扯起身,但觉手一挥,便往她脸上扇了过去。 那一记耳光非常响亮。 安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扶了扶墙方才站稳了。眼看她半边脸烧红了,但只管抚着肚子呆呆的。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微隆,怕已有三四个月了。 我怔了一怔:“你有了孩子?” 安婷的眼泪肆意地流:“四个月了,要打掉都嫌迟了,他又不认,他说不一定是他的,因为那时我和你还没有分手……” 我气呼呼地说:“要我吃死猫?我们每次都用安全套的呀!” 安婷哭得双肩一耸一耸的:“我也是这么对他说,但他就是死不认账,他赶我走,我现在没地方去了……” 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搁着的一只皮箱。 我气得抖衣乱颤起来:“安婷!我们回不去了!” 安婷跪跌在我脚下,全身匍匐,顶额抵地,身子和哭音都在急剧地抽搐着:“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求你,过去是我错了,你让我把宝宝生下,送人也好,卖掉也好,然后我们从头来过……” 我仍然是那一句:“安婷!我们回不去的!” 安婷万念俱灰的表情:“你不帮我,我死定了的!” 又是死! 又用死来威胁我! 我当下冷笑:“如果你想死,那我建议你上吊,上吊前最好也像蓝洁瑛再‘义不容情’般化个浓妆,播段哀怨的小调,气氛够凄绝……” 安婷径直地盯住我,那眼里,有震怒、有哀恸,以及更多的寂寞:“我死了,你会后悔的!” 我嗤之以鼻:“我后悔?你没死,我才后悔!” 安婷颤巍巍地撑起身,怯怯地提起她的衣箱,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抛下深恶痛绝的一句:“我就死给你看!” 我砰的一声巨响关上大门。她要死,就让她去死。 以为给安婷如此上门一闹,会气得辗转难眠。不料刚上床,便呼呼入睡。 不过做了一个梦。 梦见安婷真的跑去上吊。 她上吊的那一副惨状,要说有多恐怖便多恐怖;双眼半睁着,脸色白得好怕人,眼圈和嘴角都是发灰的,乌色的半寸舌尖斜斜吐出唇边。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乍听,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 我抓起听筒:“喂!喂!”听筒的另一端,是一片死寂。 可是铃声仍在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 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警察。 “请问,你是沈安婷的家人吗?” “不是,”我心里只管一阵阵嗡嗡的发空,“但我认识沈安婷,她出了事?” “她在附近的一间公厕上吊死了……” 三 “安婷呀,你死得好惨呵……” “安婷,你怎如此傻……” “安婷,你狠心叫白发人送黑发人……” “安婷,你一定死不瞑目的……” “安婷呀!我的女儿呵!” “安婷,我的宝贝心肝儿呀!” …… 我踏着沉重的脚步,一路上由安婷年迈双亲的呼天抢地的哀号声音伴着,终于抵达医院的太平间。 办妥领尸手续,安婷的尸体被推了出来。 安婷的老爸颤巍巍地扑上前,手剧抖地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被单,凄惨地哭着,她老妈亦扑上前。 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安婷死后的样子说要多恐怖便有多恐怖,一切就如我在梦中所见,她的双眼半睁着,脸色白得好怕人……我感到毛骨悚然。 战栗间,但闻安婷老妈一边哀哭一边惊呼:“女儿呀!女儿呀!你有什么心事未了,死了还握着串钥匙……”她的背原本就佝偻得厉害,现在因为痛哭哀号,身体更蜷缩成了一团。我不觉一恸,眼光很自然便向尸体的手看去,这一瞧之下,我愈发满心疙瘩,因为安婷的手仍紧握着一串钥匙。 是我屋子的钥匙! 她连死都要紧握着我屋子的钥匙不放! 一阵不可抑制的惊悸,但更多的气愤沸沸扬扬地直往上涌,顷刻间我也不假思索,踏前两步抓起安婷那冰僵的手,要取回我的那串钥匙。 但是任凭我用尽吃奶之力,就是扳不开她的手指。 安婷的老父哽咽地问我:“是你屋子的钥匙?” 我点头。 安婷的老妈泪眼婆娑:“她死都握着你屋子的钥匙,分明一心一意要回到你身边……” 和安婷之间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从怎样分手到她上门求助的经过,我都早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的老爸老妈,当然,我建议安婷上吊的一节自是隐瞒没讲。安婷是独生女,深得二老溺爱,在我们同居期间,我也曾多次陪她探望二老,而他们亦视我为女婿了,要不是后来安婷对我不忠,我的身份俨然是他们的半个儿子。只是现在,我和二老的关系多多少少有点儿尴尬。固然,安婷的死令我忐忑不安,但我自问也仁至义尽了,安排她老爸老妈来港领尸之余,也答应协助二老料理安婷的后事。 原本照二老的意思,准备把安婷的尸体运返乡下埋葬。 但一切仪式则免除,因为安婷乃未出嫁的女子,且又是上吊而死,又怀了身孕,老人家迷信,若没有死者的弟妹子侄等幼辈哭灵守孝,一旦进行吊丧、超度仪式,便会带来噩运。 然而另一方面,二老也深信不疑,没有经过超度便落葬的怀孕妇女,死后一定阴魂不散,尤其像安婷生前脾气那么刚烈,死又死得那么惨烈,往后她鬼魂回来邪祟闹事更是无可避免的了。 那到底要如何办理安婷的后事才为妥当? 二老你一言我一句的,淌着泪在一旁商量了老半天,最后,走到我跟前来,双双跪倒,只差没给我磕响头。 我吓得一连迭声地:“哎呀,伯父伯母,你们快别这样,我担当不起!” 安婷的老爸老泪纵横:“是我女儿做错了事,我代她向你认罪。” 我一叹:“都过去的事,算了吧。” 安婷的老妈哭得山崩堤决一般:“我知道你人好,你就好人做到底,你如果再帮我们这个忙,上天有眼,你会有好报的!” 我可真的是由衷之言:“能帮我一定帮的,毕竟我和安婷也曾经是一场……” “夫妻”两字,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回肚里,改口道:“……相识……噢不……朋友……”自己都觉得好生尴尬。 见我答应,二老遂颤巍巍地撑起身,一人拉住我一只手,异口同声道:“我们就知道你一定肯帮忙的!你真的是大好人!” “到底还要我帮什么?”二老忽然你推我让起来。 “伯父伯母,有什么事不妨直言,是不是钱方面有问题?抑或希望我陪你们送安婷的棺木回乡一趟?” “如果你同意的话,安婷的尸体也不会运回乡下落葬了。”安婷老爸如是道。 “怎么?”我打了个错愕,“改变主意了?” “我和老头商量过,”安婷妈嗫嚅道,“安婷死得那么惨……况且又……大了肚子……死后会是猛鬼的……要是你……肯帮这个忙……用……用……她丈夫……的身份……给她开丧……让她的阴魂……有个歇宿地方……九泉之下……便能安息……我和老头儿……也不敢过分要求……你给她立个祭祀牌在家里……但求你认了她是你妻子……别让她做……无主孤魂……她的尸体火葬后……骨灰寄放……在庙里也无妨……你也不……吃亏的……你以后照样……可以……娶老婆……” 我听罢,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女儿的……性格……我最清楚的……”安婷的老妈自管自道,声音都抖了,“……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去上吊……死后……还给……报纸登了新闻出来……她这么好胜爱面子……的脾气……怎吞得下……此番耻辱……她的……鬼魂……一定不肯……罢休……的……” 安婷的老爸且泣且言:“我们也只是打算弄个简简单单的仪式,把安婷的尸体先送到香港哪一家的殡仪馆都好,找喃呒佬超度,封棺前你替安婷梳下头发,之后折断梳子,便等于承认她是你的妻子。她只要有了这个名分,便能堂而皇之地进入六道轮回投胎做人去,要不,黄泉路上便又多了一个厉鬼凶魂的了……” 听得我一颗心牵痛、扭曲着,也不晓得是怕,还是怜。 “好吧!我答应你们。”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吐出这番话,说完,但感背脊上凉飕飕的,原来是流了满背的冷汗。于是在商议后,便决定先把安婷的尸体移至殡仪馆,接着也安排了超度和火化事宜。准备妥当了,我便让二老守着安婷的灵柩,自己先行返家打个转,稍后再赶至殡仪馆去。 如此折腾了大半天,我业已累垮,一上床,便呼呼入睡。 做了一个梦。 梦见棺材店的工人抬了一具质料粗陋、价钱便宜的棺材进入殡仪馆:棺材是杉木的,手工很粗,棺材面也没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刚干,乌沉沉的,一点儿光泽也没有。棺材倒是标准样式尺寸,长长地横在厅中央,头尾翘起。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替死去的安婷净身换衣裳,于是我又到后面烧了一锅热水,加些冷水,调到温热适中。接下来的工夫,是准备把安婷的尸体揩抹个干干净净,她的尸体已经冷凉了,噢不,形容贴切一点儿是早已僵硬了,且已泛了一层黑蓝之色。我脱下她身上外面罩着的白袍,可是白袍太窄,加上她腹部又隆起,所以不容易剥掉,因为安婷的手臂都已僵冻,要勉强扳起来才行。最后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将白袍前后齐中间剪开,才将两半白袍慢慢从她手上褪了下来。我卷起了袖子,便开始替安婷揩抹起来,先由她的脸孔抹起。很奇怪,毛巾覆在她眼部轻轻抹下,她那原本半睁的双目便完全合上了。接着毛巾揩到她嘴角处,瞬间,她那原本斜斜吐出唇边的半寸乌色舌尖,也缩回口里去。然后我又抹到她的手,那只仍紧握着我屋子的一串钥匙的手,但任凭我怎么揩怎么扳,她那五根手指依然纹丝不动地呈握拳状。我不觉泄气,猛抬眼,触及先前搁在一旁的利剪,也不假思索,用剪刀尖端去扳开她的手指,无效,把心一狠,利剪便朝她手腕处剪去,出乎意料地顺利。于是我把安婷那只仍紧握着一串钥匙的手掌,连掌带钥匙往窗外用力一抛,尚能听见钥匙在窗外半空响动的声音。至此,我一块心头大石开始放下,正想轻松地转身大踏步而去,才迈开两步,身后有一熟悉的声音响起,噢!是安婷的声音,她在说:“你还没替我梳头折梳,叫我怎去见阎王呵?”转头处,但见安婷依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不过,她已经合上的双眼恢复了原来那半睁着的样子,以及已经缩回口里的乌色半寸舌尖亦再吐出唇边,还有……她脸上有两行水渍,恐怕是眼泪吧。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在暮色渐浓渐浸的光景,乍听,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 我抓起听筒,“喂!喂!”听筒的另一端,是一片死寂。 可是铃声仍在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 四 开门,门外站着jiejie。 “噢!是你,阿姐。” “我找了你整天,都不见你人影,打电话去会计公司又说你没上班,来了几趟又不见你回来,”jiejie瞧了我一下,“你是忙沈安婷的后事去了吧?” “嗯。” “尸体领了?运回乡去了?” “领了,不过停放在殡仪馆,明天中午火葬。” “为什么不是直接运回乡去落葬?” “她老爸老妈的意思,是希望我用女婿的身份,给安婷开丧,别让她做个无主孤魂……” 我话还没讲完,jiejie已厉声打断:“你答应了?” “嗯。” “你疯了你!”jiejie大吼。 “有什么不妥?”其实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地在乱着。 “当然是大大的不妥!”jiejie焦灼多过指责,“阿弟,沈安婷是你的旧女友,她现在上吊死了,你瞧在以前的情分上,帮她老爸老妈料理她的身后事,这也是应该的。但帮人也要有个限度,有分寸才可以呀!” “怎么没分寸?”我仍嘴硬,心底却抖痛。 “像沈安婷这么一个脾性,加上她又是这么个样子死去的,不消说鬼魂一定很猛的了,你又何苦去招惹她呢?搞不好,弄得家里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我想……安婷不至于这么猛鬼吧……我帮了她,她理应……得以安息……” “沈安婷的厉害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她生前已是气焰嚣张,死后更不得了!”jiejie一边讲一边直跺脚,“我以前有个同事,就是那个娶了个暹妹的彼得,你也见过的呀。彼得的弟弟有个女朋友,两人不知怎的闹翻了。那个女的后来服了除草剂死掉,彼得的弟弟好生内疚,便答应娶那女的亡魂,把她的尸体领回家,用丈夫的身份发丧。结果他一片好心,换来的是一世的祸端。那个女的醋性好大,只要彼得的弟弟跟哪个女人要好,鬼魂便上来大闹一场,搞得现在彼得的弟弟都绝了结婚的念头,也不敢和任何女子亲近,怕害了对方。那女的鬼魂曾经把彼得的弟弟所交的几个女朋友,折磨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担心家人受累,彼得的弟弟早把那女的神牌砸个稀烂了!” 我冷汗淋漓:“果有此事?” “你是我弟弟,我骗你干吗!”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安婷的老爸老妈……” “你又没有白纸黑字签了同意书,怕什么反悔!” “他们两位老人家一定会很伤心很失望的……” “他们伤心失望,好过你惹祸上身送了命!” “阿姐!”但觉一股寒意直上心头、脑门,我哆嗦道,“安婷临死还紧握着这屋子的一串钥匙,任凭我竭尽所能,都没办法扳开她的手指取回那钥匙,我怕她会摸上门……” jiejie的脸色倏忽苍白如纸,欲言又止,终于颓然喟叹:“有件事,我原来不想让你知道,怕你听了会害怕……” “什么事?” “沈安婷上吊那晚,她曾打电话到我家去,她说她也打了给你,可是你不肯接听……” 我打断jiejie的话:“她打来的时候,我一定是在睡梦中,没听见电话响。一定如是,一定。” jiejie继续说:“沈安婷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说你做人太绝太狠,以前疼她如珠如宝,现在却见死不救,不但见死不救,还叫她去死,最好是去上吊……” 我垂下头。 jiejie仍在说,只是声音渐沉渐硬:“……沈安婷最后在电话里发下毒誓,她说要死给你看,化了鬼也不放过你,噢不,我说错了,她是说化了鬼回来要杀掉你的女朋友。你交一个,她杀一个,让你一辈子痛苦,以泄心头之恨,她要我把这些话转告你……” 我顿时感觉从头发至足尖都浸在冰海里般,僵痛痛,凉绷绷。 “阿弟!” “阿姐……” “我想只要事前我们做了些准备工夫,而你又没有和她扯上什么关系,沈安婷再猛鬼,也惹不起的!” “怎样个事前准备?” “屋子里供奉几位大神,大门贴道神符,就一劳永逸喽!只要你和沈安婷无正式名分,她进不了你屋子里的!”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动。 我开门,但门外无人。 可是铃声仍在响着。 “瞧你失魂落魄的,是电话响呀!”jiejie道。 “喂!”我拿起电话。 是安婷的老爸打来的,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他那喉头嘎嘎的声音:“哎呀,你快来殡仪馆呵,安婷眼睛一直不停地流泪水。我听人说过,尸体流眼泪是死者撇不下世间最亲的人。我和老太婆对着她尸体说了半天的话,她眼睛仍然不合上,她泪水依旧流,我想她一定是等着你早点儿过来替她梳发折梳……” 我五内如焚,十万火急地赶去殡仪馆。 jiejie也一路跟着。 一切果如安婷的老爸听言,安婷眼睛一直不停流出泪水,湿透了脸,湿透了颈项,连衣领也湿了一大片。 安婷的老妈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来,那干枯的手里,原来握着一把梳子,只听她哽咽地朝我道:“你就现在一边给我阿女梳头,一边跟她说些好话,她一定不会流泪的了,她一定能安心去的了……” 我接过梳子,手也抖,心更抖。 正思量要怎么开口,jiejie却从我手中夺过梳子,递还给安婷的老妈。 jiejie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伯母,我阿弟是万万不可以替沈安婷梳头折梳的!” 二老的脸色大变,同时脱口而出:“为什么?” jiejie板着脸如是回答:“也不为什么,总之我阿弟就是不能够娶沈安婷的亡魂!” 安婷的老爸激动得气喘喘地道:“可是你弟弟已答应了的……”眼光朝我看来,那眼里,有痛、有气、有伤、有哀,以及更多的绝望。 安婷的老妈沙哑地道:“答应了临时又反悔,安婷会死不瞑目的……” “你们不用如此吓唬我阿弟!”jiejie恼怒地道,“沈安婷在生的时候,原是她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我阿弟。她如今死了,我阿弟还肯帮忙料理后事已是仁至义尽了。你们居然得寸进尺,三分颜色上大红,要我阿弟吃死猫娶你们死去的女儿,太过分了呀!” “我们没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