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惊梦魇
嬴珏和奕衡缓缓走回钩弋宫中,众人见御驾来临,赶紧乌压压跪了一地。 庭中玉白的木樨柔柔绽了好几树,淡雅芳馨宛如初春开化的泉眼,涓涓充盈着丝缕恬静的流息。奕衡深吸一口气,朗笑着吩咐了免礼,携嬴珏往俪柔殿中走去。满宫媵侍赶紧知趣地退避一旁,崔旳和张承则守在了大殿门口。 几缕阳光透过彷若蝉翼的窗纱悄然入内,落在鹅绒地毯上,蕴起nongnong暖意。嬴珏一边为奕衡卸下冠带,一边柔柔道:“刚才在未央宫,惠郎为何要为蓁蓁训斥昭仪jiejie?” 奕衡任由她摆弄着,神情格外惬意:“你们的对话朕都听见了,她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朕岂会不知?如此不过是想给她一点警醒,好让她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朕可不想你白白蒙冤。” 嬴珏将卸下的冠带转身搭在紫檀木雕花衣架上,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声音宛如清晨芬芳的花露:“惠郎的心意蓁蓁明白了,只是蓁蓁总有些后怕。昭仪jiejie生性娇纵泼辣,对于这样的人,或许换种温吞的方式更好些,硬碰硬难免让她心中锐气更甚。” 奕衡也朝她温和一笑,迈步往锦榻走去:“你倒是肯为她的面子着想,可惜袁氏才不会如此。蓁蓁,对付桀骜不驯之人,在必要的时候需用非常之法,须得针尖对麦芒才能让她驯服。” 嬴珏的莲步微掀,轻手轻脚地走到奕衡身边坐下,自然地将头靠在他肩上,温声道:“针尖对麦芒,说到底,自己得有那针尖的功夫才行。跟惠郎比起来,蓁蓁可就差远了。” 奕衡温厚的手掌缓缓摩挲着嬴珏瘦弱的肩胛,粗糙有力的触感隔着轻薄的衣衫遍及她的全身。奕衡用下巴轻轻抵住嬴珏的额头,笑得格外轻松:“就你会数落朕,不过朕就喜欢你数落。” 嬴珏被奕衡的胡子弄得发痒,忍不住娇声一笑,道:“这会儿子是惠郎心情不错,蓁蓁即便是数落几句在你听来那都是好言好语;倘若惠郎此刻心情糟糕,蓁蓁即便说的是肺腑之言,在你听来也都是糟粕。” 奕衡低头将嬴珏从肩上扶起,满眼宠溺地笑道:“你啊,这伶牙俐齿的功夫,也只有老四的苏显玗能相较一二。” “苏显玗?剿棘郡王的苏良娣?”嬴珏略为不悦地抿了抿唇,“好端端的,惠郎怎么提到她了。” 奕衡温柔的目光在嬴珏脸上流连:“朕提到她也是因为今日下朝后,朱长恭秘密禀报朕,说她的尸首已经找到了。” 嬴珏不解其意:“找到了是怎么回事?” 奕衡解释道:“你有所不知,在朕下令血洗东宫和齐王府那天,她逃到了护城河投河自尽,只不过之前一直未曾找到她的尸首,如今确是找到了。” 嬴珏颇为惋惜,垂下卷翘的睫羽叹道:“既然如此,能和剿棘郡王地府相会也是她的福气。蓁蓁一直听说,剿棘郡王对她的宠爱,超过了王府中所有的姬妾,她投河殉主,也算是保节报恩吧。” “她确实有骨气,”奕衡的目光转向了窗外,日渐悬引的曙雀(1)熔烁着钩弋宫四角高啄的檐牙勾瓦,琉璃灿灿宛如金色的飞瀑。他盯着一只被照耀得通体橙黄的貔貅缓缓道:“只可惜红颜薄命,若是她还在,朕一定要把她纳入朕的后宫,封个昭媛什么的。这样的奇女子,朕可不想错过。” 奕衡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真诚,嬴珏听得心底酸涩,忙一把推开奕衡的手,佯装生气地别过身去不再看他:“原来惠郎心底一直惦记着这个?蓁蓁以为昭媛位份太低,惠郎不妨不直接封她贵妃,再赐个封号两全其美。” 奕衡“扑哧”一笑,低眉凑近她的耳畔,温热的呼吸卷着空气中轻柔的凉意向她涌来:“蓁蓁吃醋了?” 嬴珏的皓齿往朱唇轻轻一扣,靥上梨涡隐现。她的心底虽已折服,嘴上却不肯饶人:“蓁蓁才没有呢。” 奕衡一把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抚着她绸缎似乌黑的长发笑道:“怎么朕闻着酸酸的呢?” “陛下——”张承急匆匆地跑进俪柔殿中,见奕衡和嬴珏的模样,赶忙回过身去,“老奴什么都没看见。” 嬴珏有些羞讪地红了脸颊,奕衡放开自己的双手,起身朝张承正色道:“有什么就说。” 张承闻言回过神来,矮身恭谨道:“是。启禀陛下,小怀子刚才来报,说各位大人的奏折都送进建章宫了。” 哪怕朝政再忙,奕衡每日都有固定的时间批阅奏折。听张承如是说,他理了理衣冠,平声道:“朕知道了。” 嬴珏早已转身拿起奕衡的冠带,走到他面前莞尔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惠郎就去批阅奏折吧,国家大事要紧。” 奕衡深深注视着嬴珏,抚着她的脸颊道:“你等着朕,朕一会儿就回来。” 嬴珏轻轻颔首,为奕衡系上了紫金冠带。奕衡大步朝殿门外走去,道:“张承,吩咐司寝司,朕今晚留宿钩弋宫。” “奴才遵旨。”张承一甩拂尘,赶忙跟上了奕衡的脚步。 夜晚,嬴珏和奕衡相拥而眠。只是膝盖的酸疼让她无法安然入睡,她渐渐看见海棠欺香吐蕊,开得如云蒸霞蔚,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连空气中的清甜冷冽也是繁华靡丽的气味。赵司乐领奏着《九歌》(2),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余音绕梁三尺还久。 是东宫的太子寿宴!只有东宫才会如此奢华! 齐王姜幼吉笑赞道:“久闻嬴侧妃貌美绝伦,今日一见,原来侧妃不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更是才华横溢的佳人。”幼吉着意看了奕衡一眼:“三哥不妨让嬴侧妃亦作诗谜一首,供兄弟姊妹猜度。” 嬴珏暗自悔恨方才太过惹眼,品诗猜谜她自是擅长,可若论作诗,哪及士大夫豪迈的手笔呢?奕衡温和地看着她,仿佛窥视了她心底的为难,轻声问道:“蓁蓁,你愿意么?” 幼吉正巧看见了这一幕,低头略带不屑地一笑。嬴珏哪肯让他看轻?她迎上幼吉的目光,唇角扬起最为柔美的弧度:“承蒙齐王殿下夸赞,妾恭敬不如从命。” 女史为她奉上纸笔,她一手托住海牙钩花广袖,一手奋笔疾书,片刻功夫即成诗一首。 “雪魄冰骨养昆仑,巍峨玉转扭乾坤。若蕴紫薇胭脂色,峥嵘万府意尤存。(3)” 幼吉品读着这首七言绝句,只觉唇齿留香,余味无穷,但又不好直言夸赞,便有意为难道:“美则美矣,可却不符诗谜规格。” “齐王殿下此言差矣,”嬴珏笑得愈发温婉,“妾诗才陋鄙,无以与士大夫相较,故而新创格律,以巧取胜。且诗中所述此物更是精巧绝伦,引众位英雄折腰。” “哦?”楚王姜若昀饶有意趣道,“谜底莫不是绝色美人?” 众人听了都一致望向嬴珏,她却轻轻摇头道:“非也。” 一个众人都无法猜出的迷,却被苏显玗一语中的。姜幼吉秘密派人将谜语送回王府,得到的却是这样令人惊愕的答案——玉玺。 “蓁蓁,你实话回答我,谜底是什么?”王府里,奕衡搂着她似是无意般问道。 嬴珏叹了口气全盘托出,她未曾想到这首诗竟能引起太子齐王对奕衡愈加的不满——玉玺为诗,足见野心。还好这场恶斗终以他的胜利告终,现在的她也安稳地住在钩弋宫中,做他最为珍视爱怜的元妃。 秋刚起,风吹得嬴珏身子发颤,她下意识裹紧了蚕丝锦被,往里瑟缩着。她仿佛看见眼前有一妇人立在窗边,丰腴的身形让她猛然一惊——是安吟茹! “你怎么会在这儿?!”嬴珏望着她的背影颤声道。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安吟茹朝嬴珏回眸一笑,怀里抱着正在熟睡的姜闵澈。嬴珏心底所有的愤恨在瞬间崩塌,眼神如锋利的弯刀朝安吟茹刺去。而安吟茹却视而不见,伸手轻轻拍着澈儿,柔声道:“我一人在地府太过寂寞,来找个人做伴。他不哭也不闹,正是最好的人选呢。” “你放开他!”嬴珏大喊一声,作势就要冲过去夺回澈儿。安吟茹往后退一步,将澈儿的身子举出窗外,笑得花枝乱颤:“你若敢靠近我一步,我就把他扔出去!” 嬴珏即刻止住了脚步,愤愤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哀求:“我不过来,但你不许伤害我的孩子。” 安吟茹朝嬴珏抛来一个轻蔑的眼神,媚笑道:“反正这孩子早晚是一个死,他活不长久的,不如提早跟了我去,登临极乐世界。” “你魔症了!”嬴珏怒不可遏,“冤有头债有主,你自该找害你的人去,又何苦来寻我孩子的仇,把他还给我!” “冤有头债有主?”安吟茹惶惑一笑,随即愤愤道,“你不就是我最大的债主吗?若不是你和你的儿子,我和我儿子又岂会遭此横祸?”她的声音渐渐变得蛊惑而阴毒,“现在我和我儿子死了,我要你儿子偿命,然后让你活着,享受无尽的丧子之痛!” “不!不可以!”嬴珏发疯似地朝安吟茹跑去,她却抱着澈儿消失在了嬴珏的视线里。 “不……不可以……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嬴珏绞着丝被痛苦地哭喊着,眼角还悬着将落未落的泪滴。一旁的奕衡已被她的声音惊醒,忙轻摇她的身子急切问道:“蓁蓁?蓁蓁你怎么了?” “啊——”嬴珏猛然从床榻坐起,眼神哀切无力。奕衡见她醒了,欣喜唤道:“蓁蓁,朕在这儿!” “孩子!我们的孩子!”嬴珏不曾听见他的呼唤,直径疾步奔向的摇篮,一把将闵澈紧紧抱起,搂在怀里轻轻哄着。 闵澈的睡相极为可爱,他在嬴珏怀里蹬了蹬小脚又蜷起身子往她心口靠近,一张小嘴咂巴咂巴,似在和他的母亲低语。嬴珏看着熟睡的闵澈,不禁泪意汹涌。 奕衡跟了上去,轻抚着嬴珏冷汗涔涔的背脊,柔声问道:“蓁蓁,你怎么了?” “惠郎……”嬴珏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她含着几分惊惧忧声道:“蓁蓁方才梦魇了,剿棘郡王和安庶人要索咱们儿子的命!蓁蓁实在害怕……”泪意渐渐模糊了她的双眼:“安庶人说……说他活不长久……” 奕衡将她母子二人一同揽入怀里,仰头深吸一口气,安慰道:“胡言乱语。有朕在,你别怕。朕定会拼命护你母子二人周全。” 夜风一拂,烛台上的幽光又闪烁了几许。嬴珏心底发凉,别过头去不敢再看,阖眸道:“惠郎,你信因果报应么?为什么安庶人会说蓁蓁与澈儿是她的债主?是蓁蓁和澈儿害死他们母子?”
奕衡搂着她的手不禁加大了几分力度,语气甚至有些责怪:“胡说!当初你在王府怀胎八月,若不是剿棘郡王的细作在你面前谎称朕已惨死齐地,你又怎会气血倒行,受惊早产?朕杀他,不单单是因为你。安庶人说胡话,你也跟着说胡话了么?” 嬴珏深深叹了口气,语气仍然是惊惧的:“惠郎切莫生气,蓁蓁不说了。” 奕衡轻抚着她的发丝,柔声道:“朕不许你胡思乱想,你知道么?” “嗯,”嬴珏点了点头,奕衡松开了怀抱,让嬴珏把闵澈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摇篮中。他低头看她裹着罗袜的双脚,关切道:“一直踩在地上该着凉了,赶紧回去歇下吧,明日你还要带着睿妃和庄妃去太庙行祷告礼。” 可嬴珏哪里还睡得着,她一直迷迷糊糊躺到了天亮,眼底不免起了一层乌青。 用罢早膳,她细心地服侍奕衡穿戴朝服。奕衡任由她摆弄,惬意笑道:“还是蓁蓁的手最巧。” 嬴珏俏皮一笑:“惠郎别动,保不准蓁蓁错系了哪颗纽扣,让你被朝臣看笑话。” 奕衡脸上笑意不减:“那朕也心甘情愿。” 礼成,嬴珏再替奕衡理顺胸前悬挂的朝珠。崔旳从外殿进来,躬身行礼道:“陛下万福金安,娘娘长乐未央。启禀陛下娘娘,睿妃娘娘派人来了。” 奕衡的轩眉一挑:“睿妃派人来?” 嬴珏声色轻柔:“惠郎,睿妃jiejie派人来定是有话要说,不妨先传进来问问。” 片刻功夫,睿妃的掌事太监曹德海便带着一众宫女入内了。奕衡免去了他们的礼数,端坐主位上问道:“睿妃派你来此何事?” “启禀陛下,”曹德海毕恭毕敬道,“高荣长大公主接到太皇太后懿旨,携睿妃娘娘往怡宁宫请安了。娘娘对今日不能陪伴元妃娘娘左右深表歉意,故而特意派奴才携珍宝前来赔罪。” 嬴珏神色温和,对曹德海笑道:“百善孝为先,睿妃jiejie心地纯厚,请jiejie务必以太皇太后为先,尽孝膝前。不必对今日之事挂念。” “奴才遵命。” 奕衡转眼朝嬴珏投来赞许的目光,“朕的元妃就是如此深明大义,”他迅速扫一眼分列两侧的宫女,问道,“睿妃都送来了什么东西?给朕瞧瞧。” 曹德海赶忙命人一一打开,恭谨道:“启禀陛下,分别是蜜蜡佛手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两对,缠丝白玛瑙碟一打,鸳鸯净瓶一对,以及大长公主赏赐元妃娘娘的雀金裘一件。” “姑姑也送了东西?”奕衡眸光中闪现一丝惊喜,嬴珏也颇为意外——睿妃母女的面子功夫真是做足了。奕衡赞许一笑,对嬴珏道:“朕记得那是姑姑的爱物,旁人连见也未见过几次,如今竟赏给了你,足见你跟此物有缘。” 嬴珏温婉的笑靥如花蕊般柔和:“是大长公主殿下厚爱,臣妾惶恐。” 奕衡爽朗一笑:“不必惶恐,朕说你受得起便受得起。好了,朕要去早朝了,这些东西一会儿便纳入库房登记吧。”他轻轻刮了一下嬴珏的鼻子,一甩广袖,转身走了出去。 众人赶忙屈膝道:“恭送陛下。” 崔旳一一验视后便按照嬴珏的吩咐收入了库房。大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桂香如轻纱扬起,四下弥散。嬴珏倚在榻边,让修瑜为她的膝盖上药,隐隐的酸痛袭遍全身。她一蹙眉,鬓间的烧蓝点珠绢花便如幽蓝的星芒一闪,仿佛落蕊芳郁,沉静熠熠。 修瑜一边抹药,一边心疼道:“娘娘这膝盖也不知几时能好,总这样年复一年的疼下去可如何是好?” “几时能好?”嬴珏怔怔地看着窗外,音色冰冷,“有些东西就像针,扎进心底了就再也好不了了,你说是么?” 修瑜满心疼惜道:“奴婢知道娘娘又在为往事伤神了,可您也要适可而止,切莫伤了自己的根本。” 嬴珏垂眸温和地看了一眼修瑜:”你放心,本宫知道分寸,下去备轿吧。” 修瑜为嬴珏理了理裙裾,应声退下了。嬴珏随即将目光投向窗外,只见萧瑟的秋风卷起乌云滚滚。她不禁伸手抚了抚膝盖,幽幽叹了口气。 【1】古文中指太阳。 【2】《九歌》是《楚辞》篇名。原为汉族神话传说中的一种远古歌曲的名称,战国楚人屈原据汉族民间祭神乐歌改作或加工而成。共十一篇:《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国殇》一篇,是悼念和颂赞为楚国而战死将士;多数篇章,则皆描写神灵间的眷恋,表现出深切的思念或所求未遂的伤感。王逸认为是屈原放逐江南时所作,当时屈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所以通过制作祭神乐歌,以寄托自己的思想情感。 【3】作者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