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皇贵妃
颖贵妃晋封皇贵妃的消息在一瞬间传遍了宫廷每个角落,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秦云念少不得对外称病,免去不必要的应酬。 这一日晨省罢,秦云念倚着贵妃榻仔细核对账簿,瑞珠跪在榻边为她揉腿。薄透的绞珠纱闲闲委地,鳄梨帐中香的气息散了满室,清幽的芬芳随风一转,如梦似幻一般让人魂牵梦萦。珮璇小心翼翼地挑起纱帐,矮身入内。 瑞珠听见动静,回过头一笑,道:“珮璇meimei来了。” 珮璇微微笑着,走到秦云念的榻前矮身行礼道:“娘娘长乐未央。” 秦云念抬眼瞧着她,抬手示意:“免礼,头上的伤好些了么?” 珮璇默契地跪在瑞珠对面,为秦云念捶着小腿:“谢娘娘挂念,奴婢好多了。” “那就好,”秦云念仿佛松了口气,语气却是嗔怪的,“你也真是,那天为何要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珮璇低头讪讪一笑:“只有陛下亲眼看见奴婢的伤,才能坐实先太子和嘉贵嫔的罪行,才能帮助娘娘和太子殿下完成大业。奴婢受点伤不算什么。” 秦云念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可你也是本宫的心腹,万一有个好歹,本宫身边不就只剩下瑞珠一人了么。” 珮璇颔首低眉,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下:“是,奴婢定有分寸,娘娘放心。” 秦云念看完唐沅芝送来的最后一本账目,揉着额角道:“对了瑞珠,安氏那儿怎么样了?” 瑞珠微微沉吟:“还是老样子,砸了毒酒,撕了白绫,吵吵嚷嚷非要见陛下一面。” 秦云念眸中一沉:“她这是死到临头还痴心妄想。” 瑞珠挑起一小块薄荷膏在秦云念太阳xue边轻轻揉着:“奴婢听冷宫的掌事姑姑说,安氏白天盯着屋顶发呆,一到晚上就不停地喊冤,再这样闹下去,只怕整个冷宫都要被她掀翻了。” 秦云念转了转景泰蓝彩绘珐琅护甲,莞尔道:“既然她不肯就死,那本宫这便去断了她的念想,好好送送这位故人。” 珮璇的手势微缓,抬眼望着云念道:“奴婢陪娘娘去吧,就当是活动活动筋骨了。” 秦云念莞尔一笑,道:“也好。瑞珠,你就去一趟慧妃宫里,把本宫核对过的账目给她瞧。” “是。”瑞珠和珮璇对视一眼,矮身行礼告退了。 秦云念刻意描上艳丽的浓绡妆,着一袭绛紫色百蝶穿花齐胸襦裙,外罩朱色垂柳纹曳地长衫;典雅的寻凤髻上簪了一双玛瑙金钩缠丝东珠步摇,微有光线处便熠熠生辉;耳垂上缀了一双蜜桔色珍珠耳坠。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这才搭着珮璇的手缓缓起身道:“拿上她当初送本宫的槐花蜜。” 去冷宫的路极其熟稔,只消片刻便来到宫门前。秦云念稍正威仪,直径步入冷宫大门,旖旎的裙裾扫过暗沉发乌的门槛,扬起的灰尘仿佛也沾染了夺目的色泽。 “皇贵妃娘娘长乐未央。”宫人们见她进来,赶忙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秦云念的眼神朝珮璇微微一过,珮璇即刻会意道:“皇贵妃娘娘奉旨看望安氏,闲杂人等一律避讳。”话音刚落,院中之人一下所剩无几。掌事姑姑引着秦云念往西偏殿走去,只见暴室总领太监吴仁贵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一见她来便跪下请安道:“皇贵妃娘娘长乐未央。” “免礼,”秦云念眉波不动,平声道,“吴公公可在为里面那位为难?” 吴仁贵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向秦云念大吐苦水:“是啊,这疯妇日吵夜闹,不肯就死,老奴也是急得像热锅蚂蚁团团转啊。” 珮璇笑道:“公公急什么,等娘娘与安氏话别后,您再执行公务也不迟。” 吴仁贵听罢,了然一笑:“是是是,珮璇姑姑说得是。”他将门轻轻一推,门轴随即发出“嘎吱”一声惨叫,让人不寒而栗。 “娘娘里边请,您可当心着,那疯妇撒起泼来不得了。” 秦云念撇了一眼窝在角落里狼狈不堪的安吟茹,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吴仁贵带门告退。安吟茹见秦云念只带珮璇一个人来,期待的眼神不由暗淡了几分:“陛下呢?” 秦云念的嘴角轻轻向上扬了扬:“陛下政务繁忙,没空见你。有什么冤屈尽管告诉本宫,本宫一定为你转告。” 安吟茹那双妩媚凌厉的丹凤眼一挑,冷笑道:“你会为我伸冤?!” 秦云念不以为忤,笑得愈发温沉:“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安吟茹冷冷一笑,融进了决然的恨意:“我虽落魄,却还不至于轻信你的花言巧语!”她暴怒起来,逼视着秦云念:“明明是你就是始作俑者,还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还因此封了皇贵妃,你卑鄙!” 秦云念挥一挥苏绣手绢,婉转地笑了:“安吟茹,你知道这二十几年来,本宫最欣赏也最厌恶你什么吗?” 安吟茹一愣,神色变了又变,转而轻蔑道:“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秦云念和静微笑,兀自娓娓道来:“那便是你的‘聪明’,死到临头依旧头脑清醒,知道是谁害了你,可好比那些含冤而终的人好太多。” “你!”安吟茹狠狠唾了一口,柔媚的脸因愤怒而变得异常可怖,“贱人!果然是你害得我们母子无法翻身!淳臻贵嫔那一箭根本就不是太子的人射的,我的吉儿也绝不会参与!” 秦云念悠然理一理鬓边垂下的流苏,云淡风轻道:“没错,确实跟他们无关,这一切都是本宫与太子一手策划的。” 安吟茹黛眉一挑:“你与太子?” 秦云念笑意婉转:“本宫忘了告诉你,秦王已经封太子了。” 安吟茹满眼的讽刺:“太子又如何?她生前你对她毕恭毕敬,她死后你为她儿子鞠躬尽瘁,你还真真是念着先皇后的无尽恩德啊。” 秦云念也毫不回避,迎上安吟茹的目光,笑得浓烈:“她是后宫所有女人的护身符,但凡与她性情相似的女子无一不是宠冠六宫,你看史之湄便可知晓一二。这样好的荫蔽,本宫又怎么能弃之不顾呢?” 安吟茹万分不屑,仰头冷哼:“是么?你以为这样姜奕衡就能视你为生母吗?你不过在窦娥姁疏于照料时看护了他几天,就妄想他将来尊你为太后?” 秦云念平稳道:“是不是太后不要紧,只要你能死,比什么都重要。” 安吟茹听了,一反常态地平静,长眉一挑,道:“你要我死,我偏偏不如你意。” 秦云念迈着姗姗莲步缓缓靠近她,也是一样不起波澜的语气:“可是齐王都死了,你还挂念什么呢?你以为我们会放过他?” “你说什么?!”安吟茹仿佛坠入无底冰窖,身子不由一个激灵,寒意自心底蔓延开来,“陛下呢?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珮璇在秦云念身后冷冷道:“安庶人难道听不明白么?娘娘一早说了,陛下没空见你,娘娘才来的。” “你闭嘴!”安吟茹怒斥一声,“这儿还没有你这个贱婢说话的资格!” “贱婢?”珮璇冷冷笑着,满眼嘲讽,“是,奴婢再卑贱也是皇贵妃娘娘身边的正六品掌司,而你却是一个无品级的庶人,不知道是谁没有说话的资格。” 秦云念把手轻轻一抬,珮璇即刻会意噤声。她朝安吟茹柔柔笑着,道:“让本宫来猜猜,你要见陛下做什么。首先告诉陛下,你和齐王是冤枉的,其次告诉陛下本宫和太子殿下的种种罪行,是么?” 安吟茹在鼻子里冷哼一声,道:“是又如何?” 秦云念的笑意不减:“可咱们的陛下是什么人?你我同伴君侧二十余年,难道还不清楚么?但凡他认定的事情,即便是错的,任谁相劝也不会改正。这次他认定了先太子和齐王谋反,就凭你一张嘴,就妄想他回心转意?” “你闭嘴,你闭嘴!陛下一定会相信我说的!”狂怒之下,安吟茹猱身就要扑上来掐秦云念的脖子。云念镇定自若,丝毫不避。在安氏快要接近的一刹那,珮璇伸出右脚将她绊倒在地。久未清扫的地面经人一扑,立即翻腾起细小如雾的尘埃。安吟茹的整张脸变得灰扑扑,被粉尘呛得咳嗽不止。见她将要起身,珮璇抬起脚狠狠踩在安吟茹背上,让她动弹不得。她犹自挣扎着哭喊道:“我的吉儿没有谋反,是你们冤枉他,是你们——” “你可错了,”秦云念嫣然一笑,逆着疏牖透过的微光,整个人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冤枉他的是陛下,不是本宫与皇太子,我们不过——陷害他罢了。” 安吟茹扬眉,呼吸浊重:“贱人!你这样狡诈,早晚会遭报应的!她是怎么死的?你以为陛下不起疑心吗?” 秦云念眉心一颤,步摇上垂下的璎珞叮铃作响:“你说谁?!” 安吟茹仰天大笑:“你觉得呢?陛下今日能因为谋反弃我如敝履,恐怕不日就能因为她而让你身败名裂!” 秦云念有一刻惶然,珮璇见此猛地加大力道踩了安氏一脚,怒骂道:“住口!不许对娘娘不敬!” 安吟茹极其痛楚地蹙紧了眉头,旋即松开,诡异的笑容宛如利剑刺向秦云念心口:“哈哈哈哈,你也有这样恍然的时候,你怕了么?” “珮璇,”秦云念审视着安吟茹,又恢复平静的面色,“叫吴仁贵进来。” 珮璇松开了右脚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就将吴仁贵带了进来,还没等他开口问安,秦云念已先道:“礼数就免了,本宫这儿有个法子能让吴公公早日交差,你可愿听?” 吴仁贵忙毕恭毕敬道:“老奴恭请皇贵妃娘娘赐教。” 秦云念的芙靥绽笑,柔声道:“公公觉得把蜂蜜淋在安氏脸上,能招来什么呢?公公是聪明人,自然无须本宫再多说了。” 吴仁贵轻蔑地瞥一眼惊惧交加的安吟茹,得意笑道:“这个自然,老奴明白了。” “不要!不要!我不死!”安吟茹拼命地摇头,作势就要冲出去。珮璇大喝道:“抓住她! 守在院中的侍卫闻风赶来,将安吟茹当场制服。珮璇随手捡起一块破布揉成团塞进安吟茹嘴里,吴仁贵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娘娘您瞧,这泼妇老是不听话。” 秦云念用丝帕压了压鼻翼的粉,笑道:“如果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了,她还怎么动呢?反正已经是庶人了,公公还有什么忌讳?” 吴仁贵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笑得分外jian邪:“老奴明白了。” 秦云念缓缓走过安吟茹身旁,脚步一顿,在她耳畔轻声道:“那蜂蜜里加了什么你比本宫更清楚,如今本宫尽数还给你,让你尝尝当年良妃的滋味。” “唔——唔——”安吟茹不甘地摇着头,泪水喷涌而出。 秦云念一笑,转身带着珮璇徜徉而去。
安吟茹的死转瞬湮没在萧索秋风里,再无人问津。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宠妃在死后只得到一个“定”字作为谥号,以正九品选侍位份葬在城郊乱葬岗,不入宗庙享后世香火,更不得随葬献陵。跟另一名宠妃淳臻贵嫔陈婉儿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珮璇在听到安吟茹这个谥号后轻笑出声:“定?镇静安稳为定。娘娘您觉得这谥号如何?” 秦云念慢慢用银针挑起一粒绯红的石榴籽吃了,吐出了嫩黄的核才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1)。陛下要全的不过是皇家颜面,哪里还管她是不是真的‘安定’。” 珮璇将剩下的石榴剥开红皮放在水晶盘中,笑道:“娘娘还是这么通透的一个人。” 秦云念淡淡地笑,又拈起一枚玲珑剔透的石榴籽吃了:“你心底一早便有了答案,不过骗本宫替你说出来罢了,反倒夸本宫通透,好没意思。” 珮璇抿了抿唇,笑意不减分毫:“还不是跟着娘娘久了,奴婢再榆木的脑袋也能机灵几分。” 秦云念纤长的玉指在珮璇脑门轻轻一戳,嗔道:“你呀你,别贫嘴了,还不快跟本宫说说慧妃今早遣人来做什么。” 珮璇面上的笑意稍减,娓娓道来:“慧妃娘娘说太子殿下的妃妾即将入宫打点,为太子登基做准备。不知那些妃妾们安排在何处,所以派人请示娘娘。” “这么快便要入宫了,”秦云念的眉梢掠过一丝诧异,凤眼眯成微狭,温婉而有锋芒,“陛下还未携妃嫔搬入太极宫,这内宫的宫殿还住着那么多娘娘夫人和小主,让她们住进来也不合适。你派人去告诉慧妃,让她们在储秀宫住下,那儿多的是亭台楼阁,既便宜又不会生嫌隙。再让内务府给她们每人指派一名太监,多多帮衬帮衬。” “是,”珮璇即刻遣了秋彤往慧妃宫里去,见四下无人才道,“娘娘,慧妃娘娘还说了,三日后是淳臻贵嫔头七,这事儿由谁来办呢?” 秦云念敛容垂眸,慢吞吞地用银针扎起一枚石榴籽细细端详着:“淳臻贵嫔头七,这事儿若由本宫经手,终究不太合适。还是让慧妃主持吧,另外,再加上太子妃长孙氏。” 珮璇试探性地望着云念,道“娘娘的意思是……?” 秦云念一直看着那枚晶莹剔透的石榴籽,道:“人是太子殿下杀的,连本宫都始料未及,理应由他的人来负责祭奠。” 珮璇即刻明了,脑海中神思一转,突然忧道:“可是娘娘,那天也是长孙氏父母一月祭礼。” 秦云念将那枚石榴籽送入嘴里抿化了:“这样更好,让本宫好好看看她的表现。” 珮璇低眉恭谨道:“是,奴婢会告诉慧妃娘娘的,想必慧妃娘娘也能明白娘娘的用意。” 秦云念将银针随手插入石榴中,道:“说来这次淳臻贵嫔死得也确实冤枉。珮璇,本宫虽然对太子视如己出,但竟从未猜透过他的心思。” 珮璇柔声劝慰道:“娘娘别担心,不是还有楚宝林在太子殿下身边么?” 秦云念将银针捏在指缝中来回揉搓:“楚氏虽然忠心,可到底不是自家亲眷。本宫用她只能保住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不变,不能保住秦氏一族的荣耀。” 珮璇一点即透,面色隐忧:“那娘娘预备如何?” 秦云念叹了口气,兴味索然,将银针一搁,用苏绢抹了抹手道:“本宫原本计划等先太子失败后偷偷送窈儿出家,将来改头换面重新侍奉君侧,可是……”她略微哽咽,满面凄色,“可是本宫未曾想到他的人连窈儿也不放过。” 珮璇忍住心底的哀戚宽慰道:“娘娘节哀,大小姐身为太子侧妃,是自己殉的先太子,不是被乱刀砍死的,这样贞烈的气节古来也是少有。” “气节?”秦云念嘿地一笑,似在自问,“气节于本宫有何用?本宫要的是秦氏一族的光辉荣耀,没了窈儿帮衬一二,本宫今后只会举步维艰。” 珮璇又道:“娘娘,这不是还有二小姐么?如果她能进宫伴驾,秦家也不愁后继无人了。” “窕儿?”秦云念扬眉一瞬,复又平展如初,“不行,她哪及窈儿端庄大气,聪颖过人呢。何况她是庶出,进宫名不正言不顺。” 珮璇略略思索,笑道:“娘娘,您忘记陈芳仪和张德仪了么?她二人皆是庶出,却因各自父亲为咱们宁朝开国功臣而得以入宫侍奉,娘娘不妨在将来太子殿下登基后效仿这一做法,到时候二小姐既是功臣之女,又是您的侄女,这样尊贵的身份还不算名正言顺吗?” 秦云念惘然的神情微微燃起一抹亮色,片刻道:“就依你所言,秦家在后宫不能后继无人。只是但愿这么做不会自毁家门。” 珮璇轻抚着云念的手道:“娘娘您要对二小姐有信心。二小姐虽然性子多愁善感,但只要您悉心栽培,想必二小姐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许的。” 秦云念这才有了赞许的笑意:“嗯,你去本宫妆奁里取几支金钗步摇亲自送到秦府赏给窕儿,就说本宫听闻二小姐纯孝仁厚,以此嘉奖她的孝心。顺便代本宫向哥哥问好,让他尽快从悲痛中恢复过来。” 珮璇恭谨福身:“奴婢遵命,奴婢这就去做。” 【1】语出《后汉书左周黄列传》,形容名气很大,但真实情况可能很难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