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帝王心
傍晚一到,秦王府邸的车马便准时来总督府接回了嬴珏。回到府邸,嬴珏照例拜见了正妃长孙灼华,然后回到自己的明淑苑称病闭门不出,众人因此也懒得理她,都不再踏入明淑苑半步,只有她房中的宝林周毓蕊派了贴身侍女伽罗前来问候。 嬴珏一边理着澈儿的贴身小衣,一边道:“jiejie客气了,我和澈儿都没什么大碍,倒是她身子素来不好,务必记得好好保养自己。” 伽罗恭谨地福身,道:“多谢侧妃关怀,奴婢一定转告宝林。” 嬴珏柔婉颔首,唇畔扬起优雅的弧度,“你快回去吧,jiejie那儿不能没有你照顾。” “是,”伽罗又恭谨地应了声,矮身告退。 修瑜将嬴珏整理好的衣裳一件一件装入锦盒中,叹道:“周宝林也是个有心人。这王府里跟侧妃要好的,恐也只有她可算一个了。” 嬴珏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毕竟我们都曾被人陷害过,同病相怜,难免要多关怀几句。” 婉珍轻声哄着怀中的闵澈,有些愤愤不平道:“侧妃,今天我路过宝华苑,又听见……” “又听见袁妙琴的闲言碎语了,”嬴珏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无非是大火为什么不烧死我之类的话,你竟也放在心上了?“ 婉珍想要辩解,见嬴珏只埋头做事的认真模样,不由将这份心思埋藏了几分,只咬牙道:“奴婢就是气不过,袁良娣的话也太难听了些。” 嬴珏将最后一件小衣叠好了递给修瑜,只道:“既然难听就不要听进去,当耳旁风一过就好,更何况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她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何苦自己给自己苦头吃。” 婉珍赧颜垂首,道:“奴婢知道了。” 嬴珏叹了口气:“好了,我不是怪你,只是出了瑞娘的事情,我便不能再因为一件小事失去值得信任的人了。你们是我的左臂右膀,以后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我想你们心里应该有数。” 修瑜和婉珍无不感慨,都郑重地点了点头。嬴珏拉起她们的手,紧紧握着,道:“今后入了宫,你们更要小心行事,明白么?” 修瑜有些哽咽又颇为感慨:“咱们在侧妃被大老爷赶出家门时就追随左右,今后又怎会不为侧妃考虑呢?侧妃放心。” 嬴珏会心一笑,道:“我放心。” 入夜又开始下起雨来,倾盆大雨冲刷了空气中浮躁不安的炙热。秦王府邸的姬妾们都陆陆续续熄了灯——今晚奕衡留宿建章宫中批阅奏折,自然不用再挑灯企盼他的雨露恩泽。 迷蒙雨雾宛如轻扬纱帐,徐徐笼住长安城每个角落,宏伟的献陵在一片朦胧中时隐时现。 姜渊坐在露台上遥遥远望,水汽隔着飘动的绞珠纱氤氲绵延,打湿了他明黄的衣角。陈德新在一旁担忧道:“陛下,这雨势越来越大,献陵也看不清了,您进去歇着吧,万一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姜渊淡淡道:“朕不是在看献陵,而是在想淳臻贵嫔。想她倒在朕怀中时,痛苦的样子。” 陈德新心口一跳,忙拱手道:“陛下节哀,淳臻贵嫔忠心护主,已经有很好的归宿了。” 姜渊笑了笑:“你啊,真是太会说话了。朕问你,若那一箭射中的是朕呢?” 陈德新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可奴才看着那一箭不像是冲陛下来的。” “它名面上的目标自然不是朕,”姜渊搭在膝上的双手不禁加力握了握,“可俗话道,醉翁之意不在酒(1),你说在什么?” 陈德新小觑着姜渊的背影,思索着道:“陛下的意思是……那一箭是太子殿下在逼您退位?” “你别忘了,”姜渊缓缓勾起了唇角,语气分外苍凉,“虽然隋玉(2)死了,但晋王也是朕与敬睦皇后的血脉,他也有资格做太子。朕一天不退位,惠儿就一天对朕、对棣儿放心不下。朕已经退了这么多步,无妨再退一步了。” 陈德新恍然大悟,惊愕的同时心底更泛起一丝寒凉:“难怪太子殿下不入东宫,仍然居留原先的秦王府,原来这太子是不想久当啊。” 姜渊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那方黑玉棋盘,道:“好了,你去建章宫传他来见朕吧。” “是。”陈德新躬身领命下去。 奕衡接到消息时正在乾安殿批阅奏折,听闻姜渊传唤,赶紧放下手中的御笔,命张承整理衣冠后便急急赶来了。 “父皇万福金安。”奕衡走上前守着礼数恭谨道。 姜渊也不抬头看他,平声道:“这么快就来了,坐吧。” “谢父皇。”奕衡随即起身坐在姜渊对面,杯中龙井的芬芳悠然溢出。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底平静不少。 姜渊随意摆着棋子,悠闲道:“朕最近躲懒,将政事全权交给你。惠儿可有何心得?” 奕衡思索一番,恭谨回道:“儿臣愚钝,只觉得事事千头万绪,难以适应。” 姜渊随即幽幽一笑,再度落下一枚黑子:“头几次都是这样,今后就会适应了。” 奕衡低下头道:“是。” 姜渊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清雅小筑的事情朕听说了,嬴侧妃母子可平安无事?” 奕衡依言回道:“谢父皇关怀,母子平安。” “无事便好,”姜渊撤下了手中的黑子,“陪朕把面前这盘棋下完吧,朕是黑子,你是白子。现在该你了。” “儿臣遵旨,”奕衡扫一眼白子的局势,从旁侧捻起一枚轻轻落下,“父皇请。” 姜渊从旁侧悠然捻起一枚黑子落下,乌黑油亮似玉如漆:“为何走这一步,现在棋盘上你我二人势均力敌,你难道不想先发制人? 奕衡仍是毕恭毕敬的神色,捻起一枚白子落在黑子下方,徐徐道:“儿臣愚见,比起先发制人,儿臣更喜欢循序渐进,下棋从来不是谁先谁就能取胜。” “哦?”姜渊颇有深意一笑,在白子左侧悄然落下一子,“那你认为怎样才能取胜呢?” 奕衡再往黑子下方轻轻一点,笑道:“儿臣以为,自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3)” 姜渊扫一眼棋局,伸手轻抚着柔顺的胡须:“既然如此,你猜猜朕接下来会如何走。” 奕衡眉心一跳,宛如露台被风扑过的烛火明灭不定:“这局棋从一开始就是父皇布下的,想必父皇一早就胸有成竹了,儿臣不敢妄自揣度。” 姜渊脸上的笑意渐渐浓烈,眉目柔和了不少:“你大胆猜度便是,无论猜对与否,朕都不会怪罪于你。” 奕衡凝神仔细观察着棋盘局势,此时棋子尚少,双方都各开一角,尚未形成包围之势。只是黑子运作均势,白子运作凌厉,黑子若想制服白子,必须舍弃现有的招数,另辟蹊径。或者顺势沿左侧走下去将其包围,结果无非伤亡惨重且胜算渺小而已。 奕衡将手指着头一颗黑子的左侧,道:“儿臣愚见,父皇应该会落子此处。” 姜渊淡淡看了一眼,随手端起茶盏放置唇边,却迟迟不肯饮下:“说说你的理由。” “如若父皇落子此处,”奕衡将手指向第三枚黑子的右侧,微微一笑,“那么儿臣迟早会对您的棋子形成包围攻势,让您损失惨重,丧失主动权。父皇是顾全大局的人,定不会走这一步。”他又抬手指回原来的位置,道:“而这儿,不仅能保父皇之后的棋子万无一失,还能对儿臣的白子形成隐形的包围圈,所以父皇只能落子此处,儿臣猜对了么?” 姜渊放下茶盏,笑得分外深沉:“看来你察言观色和针砭利弊的能力确实要比你大哥强很多啊。” 奕衡眉心稍蹙,随即晕开意味难言的笑容:“父皇谬赞了,无论是儿臣还是大哥,运筹帷幄的始终只父皇一人。” 话音刚落,姜渊即刻拿起黑子“啪”地一声落下,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朕自然希望你们都能比朕优秀,否则朕如何放心把大宁的天下交给你们。” 滂沱的大雨去势未止,飞溅的水花洇湿了露台铺设的绒毯,那灰白的细绒是漠北雪狐幼崽才有的皮毛成色,沾水之后根根分明,硬度大增,既能保暖也能防御严寒之中天敌的侵袭。可此时奕衡坐在上面,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渗出,只觉如坐针毡。他伸手捻起一枚白子落在黑子下方,稳了稳心神方道:“话虽如此,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4),父皇的某些长处,儿臣永难企及。” “是么?如此说来,你有些长处朕也永难企及了,”姜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度落子,“譬如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戏码,你定了然于心。” 秋寒透过越来越的水汽扑上奕衡身子。他不禁打了个冷战,玉白的棋子一下由两指中部滑向掌心。姜渊看在眼里,不紧不慢道:“惠儿,该你了。” 奕衡收敛的心神,讪讪一笑:“是。” 奕衡将棋子落在姜渊棋子的左侧,紧追不舍。姜渊也不甘示弱,追着他的步伐又落下一子,左开右合,为自己留足了后路。奕衡则以后起之势两面汇合,渐渐把姜渊的黑子逼入自己的包围。 姜渊扫一眼局势,突然笑了笑,那笑声带着一丝苍凉与无奈:“惠儿,看来朕中了你的调虎离山之计,”他淡淡看一眼奕衡,眉波不动:“不过若非朕放虎归山,你也没机会来这一招请君入瓮。” 奕衡被这一眼看得毛骨耸然,面上却强忍着不动声色:“是,父皇天纵英明,儿臣能有如今局势,全倚仗父皇教导。” 姜渊爽朗一笑,一扫阴晦之面色:“果然‘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才是人生一大幸事。”他低眉徐徐饮下一口清茶,眉目惬意:“你大哥做太子时也和朕下了这样一盘棋,不过他与你不同,一开始就急躁冒进,失了先机。” 奕衡垂眸恭谨道:“大哥骁勇善战,不精棋艺也是常事。” 姜渊瞥一眼奕衡淡定容色,突然冷冷道:“所以他输给你也是常事。如若你大哥能有你十分之一的计谋,恐怕也不会轻易信了你‘救驾’的胡话。” 恍如刺破天际的黎明骤然到来,奕衡一惊,赶紧俯下身去,愕然不止:“父皇!” 姜渊的口气依旧冷若寒冰:“你们明争暗斗十几年,朕心底一清二楚。你们招揽幕僚,买通朕身边的宠妃为朕吹枕头风,朕也同样一清二楚。只不过你不讨巧,你大哥能靠私情笼络史氏,你却做不到。” 奕衡的身子在秋风秋雨中瑟瑟发抖,他努力镇定自己的心绪,颤声道:“原来父皇早就一清二楚,儿臣实在自愧不如。请父皇降罪!” “降罪?”姜渊轩眉一挑,似有轻易的不屑,“现在骁骑营和神机营都是你的心腹,该是你降朕的罪吧。” 奕衡匍匐着身子不敢抬头,诚惶诚恐:“儿臣万万不敢!” 姜渊瞥一眼奕衡低垂的头:“你不敢?你拥兵自重,敢于不敢实力都放在那儿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依然是森凉的:“淳臻贵嫔那一箭,你做得太过分了。” 奕衡惊得胸口一堵,赶忙解释道:“儿臣……父皇明鉴,儿臣并非有意为之。” 姜渊扫一眼他瑟瑟发抖的身子,笑得饱含深意:“你当然不是有意为之,只想‘无意’地让朕明白,朕该退位了。” “不是……”奕衡低下头去,愈发恭谨地匍匐了身子,“儿臣只想嫁祸给大哥,让父皇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姜渊任由他匍匐着,左手用杯盖徐徐敲打着茶盏边沿,发出的“磕磕”脆响宛如针砭,一针一针扎在奕衡心上:“朕终于听你亲口说出这句话了。”
奕衡绷得头皮发麻,身子却忍不住隐隐打颤。姜渊一直看着他,淡淡笑着:“你现在害怕么?” 奕衡的背脊直冒冷汗。他努力平复着心绪,道:“儿臣害怕。” 姜渊缓缓揭开杯盖,目光仍然未从奕衡身上离开:“让朕猜猜你在害怕什么。朕想你不是怕死,而是怕功亏一篑。你怕朕默许你和你大哥窝里斗,然后让你的七弟坐收渔利。对么?” 奕衡猛然抬眸,迎上姜渊不再锐利的目光,只觉浑身像被抽空一般思绪全无:“儿臣……” “陈德新,”姜渊瞥了一眼见底的茶盏,“说了这么久的话,朕渴了,给朕添一杯茶来。” “奴才遵旨。”陈德新端起茶盏徐徐退下了。 姜渊的脸这才徐徐恢复了平和,他示意奕衡起身,道:“地上凉,起来坐着和朕说话。” “儿臣遵旨,”奕衡依言起身落座,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又将头恭谨地低下。 姜渊隐隐叹了口气:“朕这次召你来,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有话嘱托。” 奕衡微微抬起了头,神色愈发恭谨:“父皇请讲。” 姜渊的声音又如往常一般波澜不兴:“刚刚朕让你猜自己会走哪一步,你知道朕在暗指什么吗?” 奕衡迎上姜渊的目光,神色谦卑:“回父皇的话,儿臣不知。” 姜渊的的脸上显露了难得一见的和蔼之情:“其是,那两种可能暗指了你和你大哥。而朕下的那一步,是你。” 奕衡的眼里乍然泛起莹光。姜渊看着他幽幽一笑,道:“你和你大哥都有旷世奇才,只是相较之下,你更有过人胆识和宽宏度量。朕为了天下苍生,不得不借你之手杀了他。如若留他性命在世,难保大宁江山不会祸起萧墙。” 奕衡心底油然起敬,眼中不可置信的神情渐渐变深:“原来父皇竟一早就认定了儿臣。” “其是无论一早认定谁,朕知道你们的母后都会埋怨朕。”姜渊的声音带着秋雨无限的哀戚飘来,奕衡微一皱眉,心底竟有异样的疼痛。他刚想出言安慰,姜渊却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不过朕既然选择了你,就不得不对你大哥心狠。是朕让陈德新支开建章宫守卫,你的幕僚才能如此轻易地盗取玉玺;也是朕一再容忍史氏和你大哥的私情至今,只为让他们成为你登上皇位的棋子。” “父皇!”奕衡屏气凝神,愕然地望着姜渊苍老遒劲的脸,猛然涌动的泪意让他差点忘了呼吸。 姜渊哑然失笑:“朕这么做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愿惠儿莫要辜负朕的一番苦心。大宁初定,万不可再重蹈余朝覆辙,让生灵涂炭了。” 奕衡随着姜渊的目光望向皇禁城雨中的夜色,点点烛火散落在宫阙四角,宛如天上星河自九天落下,莹莹点点,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希冀。他的语气炽烈而笃定,驱散了静夜逼仄的寒意:“儿臣日后定不负天下苍生!不负父皇的苦心栽培!” 姜渊转过头来望着他,释然一笑:“很好。朕已和钦天监商议,八月初一黄道吉日,朕传位于你。” 奕衡心湖再次泛起涟漪:“父皇,儿臣初为太子,怎可继承大统?” 姜渊轻啜一口芬芳馥郁的龙井,淡淡道:“如何不可,朕也该享享太上皇清福了,带着后宫妃嫔搬入皇禁城北侧的太极宫,你也无需日日过来请安,安心处理朝政吧。” “可是……” 姜渊挥手打断了奕衡的话:“没什么可是的,朕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言了。” “儿臣……”奕衡俯身叩拜,“儿臣谢父皇隆恩!” “赶紧起来吧,地上凉,”姜渊示意陈德新将奕衡扶起,神色微微肃穆,“朕还有一事要交待给你。颖贵妃就居留原宫,看在她能帮朕将你扶上皇位的份上,朕便不追究她后宫干政之责了。晋皇贵妃,保留封号以作封赏。至于冷宫中的安庶人,赐死即可。” 奕衡一一恭谨应了。姜渊复又朝献陵一望,万分感慨:“朕与慕鸿的骨血只剩你和你七弟了。若来日他从献陵回来,还请你务必善待于他,让他享受亲王爵位。” 奕衡漆黑的眸里浮光涌动,呼出的浊气扑得烛台火苗四下撺掇:“儿臣明白七弟在父皇心底的地位,请父皇放心,儿臣定会保七弟一世无虞。” 秋风拂面,胡须随着姜渊嘴角不自然的抽动隐隐发颤:“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信你不会辜负朕的一番苦心。”他随即朝奕衡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你跪安吧。” 奕衡谦卑地起身告辞。张承撑着桐油木柄的描金麒麟油纸伞候在章台下,见奕衡下来,赶忙迎了上去:“殿下。”奕衡深吸一口气,回望一眼高高的章台道:“走吧。” 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帘中。 【1】宋欧阳修《醉瓮亭记》:“醉瓮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2】太子姜奕承的字 【3】语出《孙子谋攻篇》:“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意为如果对敌我双方的情况都能了解透彻,打起仗来百战就不会有危险。 【4】比喻人或事物各有其长处和短处。出自《楚辞卜居》:“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论》:“鄙语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於应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