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粝兵秣马

    第十六章粝兵秣马

    曾有为丢掉包袱轻装上阵，精神抖擞地开始接管厂长业务工作。局领导的批示给他创造了条件，关局长的指导给他指引了方向，他没有像他的前任王老厂长那样辛辛苦苦、事无巨细地陷入事务堆里，而是牢牢地记住更新了的神圣使命：集中力量进攻突破口。

    厂长带来了局党组的批件，汤炳权书记非常重视，马上召集一次厂党委碰头会议，专题讨论如何落实局党组批示的问题。除生病告假的行政科徐科长以外的全体委员都被召来开会。

    在这个碰头会上，曾有为率先诚恳地捡讨自己在制订整改方案时“个人奋斗、急于事功、指导思想上存在主观性和偏面性，脱离集体主义政治方向”的缺点，表示了“虚心接受党组织和同志们的批评监督，坚诀执行上级指示，依靠集体力量继续搞好企业管理整顿改革”的决心。

    聆听了局党组对厂党委会议《纪要》的批示后，极大多数党委委员都显示出兴奋和满足的表情。在他们看来，上级已经明确表态，否定了曾有为的《方案》，肯定了他们对《方案》的批判，充分显示了他们这个从文革十年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风浪里锻炼出来的战斗堡垒的牢不可破，他们已经取得又一场与新任厂长之间“路线斗争”的胜利，曾厂长的标新立异只能在他们面前碰壁，今后，不说高枕无忧也可以心宽一头了。于是，他们一个个打着笑脸，各各作出“拥护局党组批示，希望曾厂长接受教训”的发言。

    在召集这个常务性的碰头会之前，汤炳权书记仔细地研究了局党组的批示，从字里行间悉心权衡这场与新厂长“前哨之战”的初步结果，他的心情却远不像其部属和盟友那么简单。他从批示的显明观点中看到了上级领导机关内“捍卫无产阶级正统政治路线”的力量仍然强大——曾有为那种“离经叛道标新立异”的所作所为已经碰壁，失去了威风打掉了气焰；这证明，自己那种坚定的政冶信念和精当的运筹能力不减当年，他仍然能够左右厂里的形势，给予一切反对派以有力的制约，确保自己权力王国度过逆风险浪。这不啻是给他打了支强心针，使他感到欣慰和自豪。但他同时又以灵敏的政治嗅觉，从批示的语气文意中感觉出不尽如意的疑点——在他看来，批示对曾有为制订《整改方案》动机的维护，不仅仅是一种领导机关处理下属重大矛盾时常有的从稳定团结出发的折衷措施，而显露出党的三中全会召开以来四处奔涌的社会变革浪潮难于堵截的态势，自己所跻身其中的“正统革命力量”已呈现出日渐衰微的迹象，这使他觉得有点惶惑和遗憾；而最令他反感的，是批示中那段严辞敦促新产品车间扭转落后面貌的文字，简直是一纸无可抗拒的最后通碟，犹如在他内心深处唯一的致命伤上有力地通了一把，令他大为懊丧深感不安。正是在这种复杂心绪的支配下，他不可能表现出任何轻率的乐观和满足，而只是矜持地微笑着，在发言中既肯定了前次党委会议“坚持原则反对企业乱整改”的正确性，又表示了对曾有为“违反原则制订方案错误行为”的有限宽解。

    在厂党委委员中，还有另一位心情与众不同的人，这是副厂长魏忠善。这个五十五岁人过中年的老汉，性格质扑而忠厚，待人谦和又办事认真。他，是从底层cao作岗位上辛勤劳动的模范工人中培养起来的老一辈企业干部。当工人时，从建厂开始便在砖瓦机旁和砖瓦窑里摔打，久经磨炼技术过硬，领班cao作经验丰富，是生产第一线上的出色骨干，曾经三次被授于市级劳动模范称号；当了干部，则任劳任怨甘当重任，一直是老厂长王勤和在生产管理上的得力助手。然而，由于文化低浅识字不多，头脑简单眼光狭窄，他在政治上又总是随波逐流缺乏主见，到了社会****的文革时期，就无可避免地被令人眼花缭乱的政治高调所迷惑，在新任权贵汤炳权又打又拉的摆布下，成了“红色新政权”中赖以招摇过市的“老劳模代表”，身不由己地充当“汤记”权力王国的驯服工具。前年年底，他不得不代替已经调职的王老厂长来指挥全厂生产管理，一下子陷进力不从心勉为其难的尴尬境地——对粘土砖瓦老产品的生产管理，他身出其中，熟门熟路了如指掌，一招一式尚能对付；但对粉煤灰砖新产品的生产管理，却是技术上一窍不通，办起事来只能瞎指挥，任凭车间主任石洪天马行空，面对管理混乱、质量低劣、产销矛盾、连年亏本的落后局面手足无措，只能望洋兴叹忧心忡忡。在曾有为到厂上任之后，本来，他如迎救星，将希望寄托在这位年轻的文化人身上；但他没料到，对方之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却与自己多年来形成的传统习惯背道而驰大相径庭，这使他大感惊疑，内心里不免产生失望和痛惜。于是，他一方面自觉不自觉地加入党委一班人组成的反对派阵营，出自好心地对曾有为那新奇的整改方案严加指责，其出发点并无私嫌和恶意；另方面又对曾有为身上表现出来的生龙活虎的热情、大智大勇的精神、雄心勃勃的理想和平易近人的作风，发自内心地钦佩和赞赏。今天，他从局领导对厂里新产品生产的原则性批评和严格性敦促的批示中深感愧疚，并充分意识到，像王老厂长和自身这一辈缺少文化的企业干部，面对改革开放的大局，工作能力已经无可奈何地落后于形势，未来现代化的工业生产和技术管理的责任必定会落到像曾有为这一辈有文化有知识的接班人身上。他对此自知自明，心悦诚服毫无怨尤。正是出于这种心态，在碰头会上，他的表情始终严肃认真，与其他委员大不一样——没有兴奋，只有自惭；没有满足，只有厚望。他的发言也同其他委员相异其趣——一方面，向曾有为作出“吸取教训放下包袱，按步就班搞好生产”的善意劝勉；另方面，又向曾有为提出“大胆工作，发挥肚子里的文化知识，攻下新产品难关”的诚恳希望。

    值得玩味的是，自古以来，在任何地方和任何领域的领导集团里，以利益分配为原则组成的任何形式的帮派同盟，都不可能达到结构统一和永久稳固的极致，即便是在才能和威力上再出类拔萃的首领人物的统治下，也只能因势利导，保持其核心部位的相对稳定，已属难能可贵；而对于外围层次，由于权利结合本身之维系力量的局限性，其核心统治者则往往鞭长莫及，顾此失彼难以周全，容易产生或演变出离心离德的不纯成份，虽然一时无伤大局，但其离心力的能量却不可低估。就在魏忠善于发言中弹奏出不和谐音调的此刻，坐在首长席上的“汤记同盟”的首领汤炳权，下意识地皱紧眉头，朝他横视了一眼，幸好修养使然，这个严厉的表情转瞬即逝，未被其他与会者注意。

    魏副厂长发完言后，曾有为顺水推舟地提出“今后一段时间，为了落实局领导督促改变新产品落后面貌的重要批示，粘土砖瓦老产品的生产管理请副厂长多多照应，我自己把主要精力放在组织粉煤灰砖技术攻关上”的工作意见，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全体与会者的赞同。

    这个厂党委的碰头会，就这样匆匆收场了。

    局党组的批示虽然对自己的前段工作褒轻贬重，但其中对社会改革形势的精练阐述，尤其是对新产品改革问题的强有力督促，却使曾有为如虎添翼意气风发。他牢牢地铭记着关局长对自己的宝贵指导，在心目中立下明确的行动目标：深入群众中去做艰苦细致的工作，发现人才挖掘人才，组织起一支精干的攻关队伍，制订好切实可行的技术改革方案，作好各方面的准备，一俟时机成熟，对准新产品车间这个突破口顽强进击，创造出色战绩，用事实教育全厂干部群众，为今后整个工厂的企业整顿改革开辟前进道路。

    他对此项新使命信心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