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狗儿子

    三二一！时间到！

    韩金诺已经盯着挂在走廊的时钟好一阵子了。当红色的秒针指到十二点整的时候，她快速地瞟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没错，确实是十二点整了。

    她立刻站起身来，跟周围的同事热情地说：“到饭点了哦。吃饭去。”

    坐在韩金诺左手边的周艾达听到了她的呼唤后，看了一眼手表，慢条斯理地起身，缓缓地用粤语说道：“无惊无险，又到饭点。等我去个洗手间先。”

    “行行，你快点啊，别磨蹭。在电梯口等你。”韩金诺说道。

    “着急什么啊？这不刚到十二点吗？平时都是大家等你，今天你怎么这么积极地催人啊？”周艾达一边走一边抱怨，并没打算听韩金诺给她一个答案。但她这么一问，却让韩金诺不自在起来。韩金诺很容易泛红的脸上有点热辣辣的感觉。也许自己的表现确实有点过火了，看起来太反常。

    韩金诺连忙解释道：“我还不是想早点吃完午饭，去超市逛一下。”停了一停之后，她又补充道：“去买点零食拿回办公室吃啊。”

    坐在韩金诺斜后方的男同事Bob，伸长脖子往大老板的办公室方向望了一望，说:“陈思还在大领导办公室汇报项目呢。等不等齐走啊？”

    “我们先去排队拿位置吧。她十一点左右才进去的，这会儿能出来才怪。Bob哥我们先去电梯口等艾达吧。”韩金诺说完，已经拿好钱包和纸巾，正准备带头往大门口走，又停了下来，转身望向Bob，直到看着他收拾完桌子，才和他一起走去门口的电梯间。

    工作日中午的中环写字楼区就是一场大型排队游戏。其中最难的是第一步，进电梯。平时无论怎样斯文礼让文质彬彬的人，到了这个时候，都得拿出点彪悍和竞技精神，否则难以从容地吃上口热饭。

    韩金诺就职这家中资金融公司位于一座共有六十几层甲级写字楼中的第十二层，属于饭点进电梯游戏中的困难模式。通常电梯下降到这种楼层的时候，已经属于基本满员状态了。你要见缝插针厚着脸皮使劲往里挤，边挤边说“不好意思”，好让你恢复一点点风度。

    不过韩金诺用不了这一招，因为她虽是江苏人，但是身材却比大家印象中的江南女子要高大许多。一米七六身高的她，虽不必用“身材魁梧”这样的词来形容，但也算得上是健康强壮。一眼望过去，显得她比香港男同事Bob哥还要大只一点，虽然他俩一样高。所以每当韩金诺想用见缝插针这一招的时候，电梯里总会有人说:“等下一部电梯啦。站不下了！”

    像韩金诺这样身型的男男女女，最稳妥还是用逆流而上这一招。先反潮流按向上的电梯，通常在饭点的时候都比较空，然后进去占据一个角落的有利位置，跟着电梯先往上走到无可再上，然后安安稳稳地顺流而下。

    所以今天和往常的很多个中午一样，大家还是派周艾达这样矮小精瘦的广州女人，见缝插针地先挤下楼，去餐厅排队给大家占座。

    韩金诺和Bob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等着向上的电梯。韩金诺努力让自己显得和平常一样，但心里一直在排演着等下要向同事们宣布的事。

    在KoreanBowl这家韩国快餐店里已经坐了快半个小时了，晚到的陈思都抱怨完领导了。韩金诺觉得这是宣布事情的好时机了。

    她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话说我最近养了一只狗。”

    “哇，你真行。养狗很大责任的哦。”陈思惊叹道。

    “怎么突然想起养狗了？”Bob问道，“之前完全没听你讲过喜欢宠物的事情啊。”

    周艾达接着说，“你这还单身，不多花时间去找对象，养什么狗啊。”

    韩金诺呵呵笑着说：“没办法。我家狗狗实在太可爱了。我养了一只贵宾犬。看！我的手机壳也换成有贵宾犬图案的啦！”说罢韩金诺在心里嘀咕，你们这群人比我预想中对宠物还无感。惯常的对话中，当一个人说“我养了一只狗”的时候，听者中再怎么都该有人问一句“养了一只什么狗”吧？

    “有你家狗狗的照片吗？”陈思终于显示出对狗的一丝兴趣。

    韩金诺在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展示给大家看。

    周艾达看了照片说：“你父母也赞成你养狗啦？养一条狗和养个孩子差不多了。你这终身大事还没解决，就把时间花在养狗上，还找不找对象啦？”

    周艾达是公司资历最久的员工之一，在大领导加入之前就已经在公司了。再加上她还是一位小学一年级学生的母亲，平时对着很多同事说话也就自然流露着家长的做派，尤其是在韩金诺这种还单身的人面前。

    这也许因为在广东的文化里，结了婚的人，从辈分上是高过单身的人。春节期间的红包礼仪就是这种备份链条的例证。初五开工之后，领导要给下属发红包，已婚者要给未婚者发红包。哪怕已婚者的年纪比那位收红包的未婚者还要小很多。

    面对周艾达的问题，韩金诺面露愠色地答道：“没有老公，还不能养个狗儿子陪陪我？”

    周艾达还想争论，但见到Bob哥递来的眼色，只好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吞了回去。

    午饭餐桌上的谈话很快又回归到了同事间谈话的老三样：1）抱怨公司2）明星八卦3）孩子房子。

    韩金诺新学的关于贵宾犬的知识，完全没用上。因为哪怕就是貌似对狗有一丝兴趣的陈思，也在看完韩金诺给的一条狗狗视频之后，不再询问相关的信息了。

    然而韩金诺并不失望，她甚至感到庆幸和轻松。居然这么容易！

    五点五十分，周艾达已经开始慢慢收拾桌子准备走了。

    这时候李总拿着一个文件夹走到韩金诺桌前，和颜悦色地说：“总行领导明天下午要做一个汇报。小韩，今晚可以帮忙总结一下我们风险部从一月至今审理过的所有项目吗？我们有周报，总结起来应该不难。辛苦你了哦。”

    哼！一股怨气在韩金诺胸中翻腾。她知道，一遇到这种事，点兵点将，点来点去都总是点她！要是能稍微轮流一下，她也不至于这么气。

    还好她已经有准备了。只是没想到才埋下的伏笔，现在就要排上用场了。

    她按耐住内心的激动，装作很为难地说：“李总，真的很抱歉。今天我加不了班。我最近养了一只贵宾犬。按照渔农署的规定，狗狗和小孩一样，有各种预防针必须打。今晚我约了6点半带它去兽医那边打针。我住那附近兽医诊所不多，蛮难约到的机会。要不我明天早上早点来赶报告？”

    “哦”，李总感到很意外，停顿了一阵随即说：“那算了吧。其他同事呢？”

    周艾达立刻接话说：“抱歉啊李总。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这个时间点得去辅导班接孩子了。如果派菲佣去的话，一家人不知道今晚啥时候才能吃上热饭。”

    Bob哥也连忙说：“今晚真的有点困难。我岳父岳母要去吃酒席，我得赶去他们家里把孩子接回来。”

    已婚却未育的陈思，静默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什么，轻声应道：“那就我来做吧。”

    韩金诺知道，在狗儿子的帮助下，她已经翻转了四人小组的格局。

    实在不能怪她耍小聪明，真是太不公平了。韩金诺觉得不还击一下，无法安心上班。

    陈思和Bob哥都比她晚加入公司。Bob和她是一个职务级别的，而陈思的业务经验和职务级别比她低不少。无论从公司年资来排序，还是从职务级别来排序，她觉得自己都不应该成为团队的加班任务垃圾桶。可惜部门领导李总却是以婚姻状态来排序。周艾达和Bob都是已婚有小孩的。每每有什么非分内加班的任务，他们就会顿时有各种跟孩子相关的事情必须要忙。陈思年纪小，来公司不久，并不像那两个老油条那么爱推活儿。但是李总显然是照顾她已婚妇女的身份，所以未婚且一直没有男友的韩金诺就成了部门加班的顶梁柱。

    她并不是那种干活挑肥拣瘦的职场混子，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气同事。相反，她是有责任感，勤劳且上进的，但是对单身歧视这件事，她如鲠在喉。

    回家的路上，夕阳的金光洒满一地，连喧嚣的车流也变得可爱了。夏日的海风温柔地吹着她的面庞，吹得发丝清扬，也吹走了压在心里许久的怨气。

    她迫不及待地想同人分享这份胜利的喜悦，于是在四宝饭微信群里发出邀请：“今日有喜事。我请大家去威灵顿街那边吃陈记潮州卤水鹅？”

    可是，孙可可今天需要加班到深夜，沾不了这份光。只有楚晨飞一人欣然赴约。

    等他到达陈记卤水狮头鹅店的时候，韩金诺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一见到楚晨飞，连忙招呼他坐下，喜滋滋地说：“我已经点了卤水六拼，又单点了一份卤水粉肝，一份鹅头，外加一份蚝油时蔬，还有两份虫草花乌鸡椰子原汁汤。你看看还差些什么？”

    “就两个人，你点这么多菜干什么？”楚晨飞好奇地问道，“什么大好事啊？你是中了六合彩吗？”

    韩金诺难掩喜色，却又卖了个关子：“翻身农奴作主人，算不算喜事？”

    “呵——升职加薪了？”楚晨飞连忙作恭喜状。

    韩金诺嘴角闪过一丝冷笑，继而说道：“在Mr.Forward的手下，想升职加薪，难过中六合彩。不过，我努力提高时薪，也算是给自己加了工资。”

    楚晨飞八卦的兴致更高了，求着韩金诺快讲。

    于是，韩金诺得意洋洋地把今日办公室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给楚晨飞听。

    听罢，楚晨飞问：“诺姐，你真的为此养了一条贵宾犬？当狗主人很多事啊。每天还必须要出去遛狗。你是亏是赚，算清楚了吗？”

    韩金诺笑着说：“死蠢！我哪儿能真养一只狗？我自己的生活还没张罗明白呢。我给他们看的照片和视频，都是从我那个养狗的表姐那里得来的。”

    楚晨飞听了哈哈大笑，然后又问道：“就算你同事领导不会去你家里验证，你就不怕哪天你在办公室一忙，就把这事儿忘了，然后露馅儿？”

    韩金诺胜券在握地拿起自己的手机晃了几下，向楚晨飞展示那个有贵宾犬图案的手机壳，信心满满地说：“我专门换了个手机壳儿，就是为了随时提醒我自己呢。而且，我表姐一天到晚都在朋友圈发她家贵宾犬的各种照片和视频，我想忘记，还没那么容易呢。我就当我自己云养狗了。”

    楚晨飞忍不住又大笑起来，感叹道：“我可真是服你了！你这种机灵过头的女人，哪个男人能降得住啊？”

    “为什么要让男人降住我？就不能是我降住男人吗？”韩金诺不满地说，“大部分男人不懂得欣赏女人的头脑，甚至希望她越蠢越好，才好把她拿捏得死死的。这样一来，就算在外面斗不过别人，回到家，还有一个蠢老婆可以让自己有优越感。可是世间万种生灵，都是头脑最珍贵。就像这卤水鹅。鹅肠，鹅rou，鹅掌，鹅翼等拼了这么大一盘，才能勉强比上这小小鹅头的价钱。”

    楚晨飞争辩道：“一个男人在外面和别人厮杀得精疲力尽，回家还要跟老婆斗智斗勇？那也简直太累太惨了吧。”

    韩金诺不服道：“你为啥觉得一个女人的智慧就一定会用来对付老公？”

    楚晨飞振振有词地说：“根据我混迹各大网络论坛的见闻来看，女人的智慧，一大半都用来对付老公了。所以还是劳烦你和可姐帮我介绍些没那么智慧的清纯美少女吧。”

    韩金诺冷笑一声，说道：“要找蠢姑娘也没有那么容易。如今教育普及了，女孩子的觉悟早就提高了。那种一心一意以夫为纲，乐于自我牺牲的女孩，现在已经是所剩无多了。”

    楚晨飞说：“万一老天心疼我，就偏偏让我撞上一个这样的女孩呢？”

    韩金诺一脸鄙夷地看着楚晨飞说道：“行吧。回头我让可姐赶快把她公司新来的几个小姑娘约出来，看下她们能不能蠢到你想要的标准。”

    说完她又轻笑了一下，补充道：“你可挑仔细了，别千挑万选最后找个日本女人一样擅长伪装的老婆。婚前千娇百媚，人畜无害；婚后秒变太后，垂帘听政。”

    楚晨飞白了她一眼，笑骂道：“哼——毒嘴八婆，小心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