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场比试(1)
七月初七,刑部衙门。 丁湘起了个大早,饱餐一顿,匆匆赶到,看到门前的空地上聚集着两三百号人,黑压压一片,心里一惊,心中暗想:居然有这么多人来应试。原本自信满满,突然觉得有些慌乱,急忙对自己说道:“别怕,你一定能行。” 她正想得出神,身后面呼啦啦涌过来一群人,为首一人伸手用力将她拨到一旁,喝道:“闪开,闪开,别挡着道。” 丁湘措不及防,被拨得险些跌倒,十几个大汉从她身旁一涌而过,个个身材高大,步履矫健,更醒目的是人人穿着一样的装束,青衣短打,足蹬快靴,衣服的后面绣着“雄威”两个字。 丁湘眉头一竖,就要发火,这时候旁边有一个人招呼道:“这位兄弟,我这里地方宽敞,你不妨站过来。” 丁湘转头去看,看到人群外面站着一个年轻人,面容清秀,神情和善,看着他满面笑容,就不由得令人心生好感,想要与他结识。 丁湘冲他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抱拳拱手,招呼道:“在下丁湘,建州来的捕快,请问你也是来应试的吗?” 年轻人赶忙回礼,说道:“没错,在下唐鹤年,是庐州府派来应试的。”他顿了一顿,又笑着说道:“不过我是不成的,只不过是来应付一下。” 丁湘心想:大家既然来了,总归各凭本事比试,你倒也不必客气。见他身后背着老大一个包袱,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便问道:“这是你带的兵刃?” 唐鹤年摇头说道:“不是的,是用来画画的笔墨架子。” 丁湘一愣,脱口说道:“不是只比律令、武功和破案,怎么还要比写字画画?” 唐鹤年笑道:“你说的没错,是只比律令、武功和破案,是我自己喜欢画画,不想做什么捕头,等会比输了,我就去西湖边上欣赏湖景,画画山水。” 丁湘不解地问道:“你既是不想做捕头,为什么要来应试?” 唐鹤年叹道:“没办法呀,我娘非要我来。她总说你靠画画可养不活自己,还是努把力,赢了比试,做了捕神的弟子,就能在刑部谋个差事,好歹做了公家人,吃上公家饭。” 他朝四下看了一眼,似乎在看他娘是不是在左近偷听,旋即羞涩一笑,说道:“可我偏就是喜欢画画,对于别的事就是提不起一点兴趣。不瞒你说,我因为仰慕本朝的大画家范宽,连字都改了,就叫慕范。” 丁湘恍然大悟,由衷地说道:“那你最好还是早点输掉为好。” 唐鹤年连连点头,说道:“是呀,是呀。” 两个人都觉得有趣,相视大笑起来。 这时候就听得人群中一阵喧哗,原来是那十几个大汉闯入人群,横冲直撞,惹得有人喝骂。 丁湘皱了皱眉头,问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也是来应试的吗?” 唐鹤年说道:“他们也不是正儿八经来应试的,倒不如说是来助试的。” 他见丁湘一脸疑惑,便指着那些大汉身后的“雄威”二字,说道:“你看到没有,他们都是临安城里雄威武馆的教头。他们不想应试,可是雄威武馆的少馆主薛文龙想,所以这些人跟着他一道报名,为的就是在比武的时候可以替少馆主多除掉几个对手,让少馆主赢得更容易一点。” 丁湘说道:“那不是还要先过了第一关的笔试才行?” 唐鹤年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说道:“若是凭真本事,这些人当然十有八九是考不过,可是你莫要忘了还有别的法子。” 丁湘大惑不解,凝神一想,方才明白,说道:“你是说牛二……?” 唐鹤年微笑点头,说道:“历年笔试的试题相差无几,就算不愿背熟,提前把答案抄在纸上,夹带进去,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丁湘心想:你反正巴不得自己早点输掉,倒是无所谓,这些人意图舞弊,被我看到,定然要告发。可她转念一想,待会进了科场,考棚相互隔开,人人只顾着埋头答题,哪有功夫盯着别人?更何况雄威武馆这般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多半连主事官员都已然买通,就算告发,怕也是石沉大海,没了后文。 想到这一节,她心里感到一阵烦躁,甚至有几分后悔那一日没有把牛二给的手卷带回去翻看一二。 她只顾着想心事,没注意到又有一人走了过来。这个人到了近前,看到唐鹤年,喜道:“鹤年兄,原来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唐鹤年躬身行礼,说道:“耀祖兄也来了。”原来这个人正是余耀祖。 唐鹤年叹道:“既是答应了家母,来还是要来的。只不过这里人才济济,别说我没兴趣,就算有兴趣,怕也是铩羽而归,终究免不了让家母失望。” 余耀祖知道他的心事,安慰道:“鹤年兄尽力而为,就算输了,我想令堂大人也不会责怪的。” 两个人这边说着话,余耀祖就看到了丁湘,又赶忙上前招呼,说道:“原来丁兄弟也来了。” 丁湘正自烦恼,见了他可没好脸色,虎着面孔,敷衍着行了个礼,说道:“我正烦着呢,可没心思和你说话。” 余耀祖见识过丁湘作弄牛二的本事,对她颇有几分忌惮,讪讪笑道:“丁兄弟既是有事,在下不便打扰,告退告退。” 他又走入人群,沿途不断与人打着招呼,显见得与这群天南海北前来参加的比试的人多有熟悉。 丁湘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说道:“这个人也是个怪人,又不参加比试,每日来刑部衙门作甚?” 唐鹤年看了一眼,悠然说道:“这位耀祖兄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丁湘起了好奇心,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唐鹤年说道:“余耀祖自幼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换作别家的孩子怕是早就做个农夫,学门手艺,度此一生,可他偏就是想考中功名,光宗耀祖,故而白天种田,晚上苦读,不肯放弃。” “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实是万难。你若是住在汴梁、临安,抑或是扬州、苏州这样的城里,自然很容易请到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悉心教导,可是他住在山村,莫说找不到先生,就连一本像样的书都要步行几十里,到最近的县城借回来,小心抄录下来,再赶紧送回去。” “就这样,他苦读了二十多年,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看样子已经憔悴得像是五十多岁。” 丁湘听了心里生出一丝敬意,问道:“他考中功名了?”
唐鹤年说道:“考中了,不光考中了,照理说还是进士及第,高中状元。” 丁湘问道:“为什么你说的是照理说?” 唐鹤年说道:“他原本高中第一,可是觐见皇帝的时候,皇帝说了,本朝虽是以才学取士,可是余耀祖一脸苦相,颇碍观瞻,若是放榜做了状元,外人嘲笑我天朝无人,于是御笔一挥,将他从第一名改成了倒数第一名。” 丁湘气得差点跳起来,说道:“天下还有这等混账的事情?” 唐鹤年瞥了她一眼,淡然说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出身孤寒,朝中又无人替他说话,所以那些才学不如他的入翰林的入翰林,做言官的做言官,只有他给外放到了安吉县,做一个小小的知县。” 丁湘眼睛瞪得老大,问道:“你是说他是个县官老爷?” 唐鹤年点头说道:“对呀,前两天我和他一道喝酒,他亲口和我说,不日就要启程赴任。” 丁湘大惑不解,问道:“那他跑来这里作甚?” 唐鹤年笑了起来,说道:“他来这里自有原因,是这样的……。” 他话刚说到这里,从官道上急匆匆跑过来两匹马,马上坐着官差,一边纵马飞奔,一边大喊,“闪开道来,捕神卓爷到了!” 闻听这一声喊,丁湘哪里还有心思打听余耀祖来此作甚,抢步到了道旁,驻足观看。聚在刑部衙门前的这许多人也是呼啦啦散在两旁,将官道让了出来。 过不多时,只见两个大汉抬着一顶轿子,走得飞快,到了近前。 轿帘低垂,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的人。 恰巧从丁湘身边经过时,前面的轿夫脚下一滑,轿子略略颠簸,轿帘掀起一角,丁湘才匆匆瞥见一眼。 虽只是一眼,丁湘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她没想到卓不凡老了这么多,须发斑白,脸型瘦削,面容憔悴,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眼窝深陷,看着疲惫之极。 丁湘觉得鼻子一酸,泪水涌入眼眶。 这时候她听到唐鹤年在身后叹道:“听说卓公为了抓捕通敌叛变的jian细,深入苗疆,结果中了苗人的蛊毒,命虽是保住,一双眼睛却是毒瞎了。唉,卓公一生嫉恶如仇,除暴安良,却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令人敬重、伤感。” 唐鹤年看到丁湘不住地揉眼睛,忍不住问道:“丁兄,你眼睛怎么了?” 丁湘说道:“刚才有风,吹进了沙子。” 唐鹤年看了看天,心里觉得好生奇怪,说道:“这七月的天气闷热得很,哪里来的风?” 丁湘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说有风便是有风。” 唐鹤年吓了一跳,赶忙息事宁人地说道:“你说的对,我现在已经感觉到有风了。” 丁湘没再搭理他,眼睛始终盯着轿子,看着轿夫抬着轿子走进了刑部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