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傍晚时分,当红色出租车把我和刘浪,送到那张敞开的还残留着黑漆的大铁门前时,我满腔的热血沸腾顿时化为了乌有,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夸张着,那里面已没了英雄救美的浪漫,剩下的除了害怕也就是恐惧了。我忐忑不安地回头看了眼坐在后面的刘浪,这厮也正神色慌张地看着我。 刘浪前不久还拿了我给的“缺两啤酒”的稿子白赚了稿费,现如今我又成了他们部门的副主任,所以他见到我总是表现得必恭必敬。但参加由我全权负责的这个特别行动小组,他却不是“主动投怀”,而是被我“赶鸭子上架”。就在一个小时前,刘浪还一个劲儿地跟我打退堂鼓,说什么:“我长这么大还没找过小姐,乔装嫖客一点经验都没有,万一露了马脚不但危险,还会破坏整盘暗访营救计划,不如让我回去吧?”当时我横了他一眼,挖苦他:“得了吧你,别给我装纯情,猫哪有不吃腥的?!”他满脸通红。 “方哥,咱们还……还下去不呀?”刘浪的眼睛里明显带着企求。 “下去,怎么不下去呀?”我转过头去咬咬牙,毅然决然地打开了车门。 和我们预想的不一样,我们来暗访的所在虽然充满危险,但毕竟也是烟粉之地,温柔之乡,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只要轿子往门口一停,必定会有一个老鸨子出来笑脸相迎,可直到我们挺身到大铁门里,还没见一个人影出来,迎接我们的是院子里拴着的那七八条大狼狗,挣着铁链子的争相狂吠…… 这是一个不像酒店的酒店,因为不知道内情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它会是一家酒店,更无法知道它里面竟暗藏污秽。它的外表就是一个砖瓦平房的废弃厂房——几十年前的砖,几十年前的瓦,几十年前的水泥。虽然那张大铁门的上方也有着“双龙酒店”的牌牌,但这点信息,根本无法改变你对它的“废弃厂房”的判断;这个酒店的位置也无法让人把它与“酒店”联系在一起,它不在繁华的街道旁,也不在人口稠密处,却在镇子后面的半山坡上,虽附近也稀松地散落着几户人家,但与镇子之间还隔着一个拉着铁丝网,戒备森严的监狱。这样的酒店显然是靠熟人,靠回头客,靠熟人和回头客介绍的客人来营生的,而诱惑着这类客人的因素,当然就是那些被骗来强迫卖yin的女孩子了。 这个由废弃场房改充而成的酒店,所处的地形也很特殊,因为在半山坡上,它的后面和两侧都被挖沙挖成了很深的悬崖峭壁,也就是说,进出该酒店的通道也就是唯一的一条通道,这无疑也给我们这次暗访营救行动增加了难度和危险系数。我之所以对该酒店的外部条件如此知悉,当然是事先经过一番了解的。 在中午的时候,我们这个由两名文字记者和两名摄影记者组成的特别行动小组,就秘密上山对酒店的周遭进行了探察,之后又下山做了准备,我做了由我和刘浪入内暗访,另两名摄影记者在外埋伏接应的部署,并约定用手机来发送信号,只要我们俩在里面,不管是谁按一下手机的拨打键,外面就知道我们出事了,就要立刻采取相应的措施。等到了晚饭时间,我才和刘浪又打车上山来了酒店的。我们之所以打车也是有用意的,我们毕竟是陌生的面孔,酒店里的人问起来我们好应付:“从外地来办事儿,想找个地方玩玩儿,司机便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 我们连司机共五人是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来到这个只有上万人口的小镇上的,煤矿是小镇的主业,所以这里的贫富差距很悬殊,若在街上遇到红光满面的家伙,那他十有###是个矿主,而那些灰秃着脸,无精打采的人无疑就是矿工了。按我们的暗访营救计划,如果行动顺利,我们要往返这个小镇两次,两天时间就能搞掂。 在接到女孩子的投诉之后,我们按女孩子记下的手机号码,与那个嫖客取得了联系,我们试图说服他现身,亲自带我们去酒店,并加以引见,这样我们行动起来会容易地多。但尽管我们开出了“严格保密”和“高薪报酬”的丰厚条件,磨破了嘴皮子,该嫖客也只是告知了酒店的准确位置,随即挂断了电话,再打就关了机。 在商议行动方案时,我的意见是先与警方联系,然后我与一名警察共同乔装嫖客入内暗访,其他警察在外埋伏,在现场抓住证据后,我们一给信号,里应外合,一拥而上。但主任孙燕却对我的方案提出了质疑:无论从故事还是从新闻的角度来讲,cao作都太简单了,不刺激,另外,在没有抓住确凿证据之前与警方合作,那就只能和地方警察联系了,万一该酒店经营者与地方警察有关系,跑了风,那岂不前功尽弃?孙燕抛出了她的方案:第一天先由我们自己深入虎xue暗访,若能抓到确凿证据,则第二天再与省公安厅取得联系,由省厅出面围剿营救之。孙燕的方案既充分利用了新闻资源,又减小了“跑风”的可能性,但却也增加了我们行动的难度和危险性,我心里当然很不情愿,可身为记者,我没有理由不接受。 狼狗们的狂吠声让我不禁心慌,我瞥了一眼刘浪,他的脸上也已变了颜色,可就在我们进退维谷的这个时候,瞪着一双警惕眼睛,长着满脸横rou的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大喝了一声,狼狗们竟都听话地不叫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横rou男人狐疑地看着我们。 “来玩的!出租车司机说你们这儿好,可你们这儿也不像呀?”我故意很失望地。 横rou男人一听,忙又满脸堆笑地迎过来:“你们还真来对了,别看我们这儿破,可这镇上哪都比不上这儿,快请进,快请进!” 我定了定神儿,又看了一眼刘浪,夹着包抬脚迈步,刘浪亦步亦趋地跟着,横rou男人跟在我们身后也进了屋。 有喝酒划拳和男女嬉笑的声音从一个房间里传出来,我们在有些晦暗的长走廊里走着,我感觉就像置身于过去的某个时光隧道里,那一扇一扇房间的门,突然都变得神秘起来,打开它们,那小屋子里面会呈现出什么呢?这酒店内的光景与它的外观比起来,确实也好不哪去,再普通不过的水泥地面,有些地方已经破损,白灰粉刷的墙面,漆上的一米多高的绿墙围子,贴近地面处已溅满了污渍。很容易让人想起过去的大车店或大食堂。 “两位是从外地来的吧?”身后的横rou男人又不放心地开了口。 “是啊,听说你们这儿煤价儿低,来看看!”我镇定自若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两位是——公款?”横rou男人又问。 “是。”我点头。 “哈,公款咋花咋有理。”横rou男人说着,笑了。 路过满是嘈杂声的那个房间,房间的门竟敞开着一条缝,我顺便瞥了一眼,视力范围内只窥见餐桌的一角,一个满面红光的男人正搂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孩喝酒,这一幕让我不禁怦然心动。又走过几个房间,横rou男人忽然抢身上前,推开一个房间的门后,顺手打开房间的灯:“两位请进!” 我和刘浪走了进去。一个不大的非常简陋的房间,就一张铺着塑料桌布的桌子和几个塑料凳子摆在中央,连最起码的装修和一点上档次的摆设都没有。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别看我们这儿简陋,可小姐都是你们城里难得一见的!”看着我们诧异的表情,横rou男人忽然说。 我和刘浪相互看了看,想笑,如此文雅词句出现在斯时、斯地、斯人身上,委实很滑稽。 “两位还没吃饭吧?”横rou男人问。 我们点点头。 “那你们点菜,剩下的我安排!”横rou男人说着,递过菜谱来。 我和刘浪坐下来翻看菜谱,上面没有什么特色风味,都是一些家常菜,但菜价却高得离谱,例如,一盘尖椒干豆腐就30元。我随便点了荤素四样炒菜,价钱虽远远超过了它们的实际所值,但我却一点都没觉得心疼,真是“公款咋花咋有理”呀! 横rou男人又客套了一句就出去了,我和刘浪又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房间,没有发现监控器的摄像头,我才放心大胆地把夹包拿到腿上打开,然后启动了里面装着的偷拍机的按钮。 不大一会儿,脚步声传来,门开了,横rou男人拎着壶茶水,领了一个女孩子进来。我和刘浪的目光立刻就集中在了女孩子身上,但很快我们就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失望。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反正女孩子的五官凑在一块儿让人感觉有点不舒服,皮肤还算白,但能看出来很粗糙,一看就知是在农家长大的女孩儿。 “她叫小翠儿,让她先陪两位吃着喝着怎么样?”看着我们的表情,横rou男人明知故问。 “得了吧,还有没有别的?换一换!”我刚想开口,刘浪却抢了先。 “很抱歉,都上桌陪客人呢,先让小翠儿陪着,等她们下了桌儿,你们想换哪个就换哪个!”横rou男人一脸抱歉地笑着。 “那再找一个来呀?我们两个人呢!”我说。 “真的抱歉,都在桌上呢,等她们下来,想找几个都行,要不——你们俩先喝着?”横rou男人征询地目光看着我。 我看了眼刘浪后说:“算了,算了,就让她先陪着吧!” “那好,你们坐着,酒菜一会儿就上来。”横rou男人说着,转身出门,关门。 小翠儿大方地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并熟练地给我们倒茶水。看着她的动作,我心里犹疑不定起来,我不敢确定面前这个女孩儿的背景是怎样一种性质了,她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呢?若是强迫,那么他们强迫这样一个女孩子做小姐有多少价值呢? 声明一下,我们既然是乔装嫖客,当然“选美”就是演戏了,但我们之所以这么“挑剔”,真正目的还是想与来报社投诉的女孩子的jiejie见上面,这很重要。我衣兜里正揣着那女孩子提供的jiejie的照片呢,如能见到女孩子的jiejie,不但能更进一步地说明女孩子的投诉真实性,而且还利于我们准确地取证。实际情况总会超出我们的预想,没办法,现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酒菜上得很快,我与刘浪正与小翠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端上来了。我拿起筷子低头尝了一口,别说,做得还挺有滋味的。我刚抬起头,一只酒杯就举到了我面前,是小翠儿,她一点也不含糊地正笑着看着我。我笑了笑,也举起杯和她撞了一下,一仰而尽。小翠儿喝干了,又给自己倒满,然后看着刘浪笑了,她又向刘浪举起了杯,两人也干了……我看着两个人的举动,看着小翠儿那张逢迎的笑脸,不知为什么,我那颗心不禁就一阵抽搐的痛。 你一句我一句地边吃边聊,都是一些无足轻重地闲话,我能感觉到谈话中小翠儿好象有意无意地回避什么。比如问起她多大,她便会露出了洗头房小姐般的狡猾:“你们猜呢?”问起她是哪的人时,她也随口说出一个城镇的名字,我和刘浪都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她的表现甚至让我有点相信她真不是被强迫的。既然人家不愿说什么,我们也不便往深里多问,仍有一搭没一搭,等待着那桌客人散场,好再叫几个上来,以便找到求救女孩的jiejie,可吃了半天也没见外边有撤的动静,我和刘浪就有些坐不住了…… 终于看到小翠儿的脸上飞上了红云,她委实喝了不少的酒,竟然比先前多了几分妩媚,话似乎也比先前多了些,看来是时机了,我看了眼刘浪,然后又看向小翠儿,就不失时机地就抛出了一个试探: “小翠儿,看你年龄不大,机会很多的,你自己真愿意做这个呀?” 小翠儿愣了愣,脸上笑容收敛,很奇怪地眼神儿看着我,忽然又笑了: “看先生您说的,我要是不愿意,你们不成弓虽.女干了吗?” 差点喷出一口菜来,我简直被小翠儿的这个反问吓傻了,我看了看刘浪,刘浪也看着我,然后他忍不住笑了。小翠儿就笑着又向我举起了杯,我忙举杯相迎。放下杯的我还是不甘心: “小翠儿,你做这个,你父母知道吗?” 我这句话好像起了作用,小翠儿的脸色变了变后,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但我心里已有了底儿。我看着小翠儿,乘胜追击: “你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吧?” 小翠儿先是沉默,但也就那么一口酒下肚的工夫,她的脸上终于兜不住了,眼圈一红,眼泪流了下来,忙抬手去擦。我看了看刘浪,他也会意地看着我,是火候了,我不得不再冒险一试,我的手伸进衣兜里,抓住了投诉女孩儿提供的其jiejie的照片,可就在我将要掏,却还没掏出的那一刻,门外忽然响起了横rou男人的声音:“小翠儿,你出来一下!”我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小翠儿又忙擦了几下脸,应声起身开门走了出去,我早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横rou男人什么时候来到门边的?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他不会是听到了我的问话吧?他会不会就起了疑心呢?“应该不会吧!”我心里嘟囔着,给自己吃了一粒定心丸,就那样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儿,和刘浪一起等小翠儿返回来。可小翠竟没有再回来,也没有见那个横rou男人再出现,难道出了什么的事? 情况忽然又变得未知起来,小翠儿刚哭过,这一点横rou男人肯定会看出来的,就算他没听到我们的对话他也会怀疑的,他不会在和同党准备着对付我们吧?我和刘浪仍在酒菜前默默坐着,心里却打起了鼓,我们等待着一些事情的到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又过了十多分钟,还是不见人过来。我就横下心来朝门外喊了一嗓子:“人呐?怎么还不回来陪客人呀?!”话音落下了老半天,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这时我也才注意到,从另一个房间里隐约传来的嘈杂声竟然也不见了。我真的坐不住了,起身开了门,刘浪也跟了出去。 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静得出奇,我三步两步走到起先敞着门缝的那个房间,房门竟敞开着,满桌狼籍,但几只杯子里面还有着酒,显然是刚走人的,我心里忽然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慌忙走向酒店的门口,我能听到身后刘浪那紧跟着的脚步声。 在门口我推开门,我一眼就看见了夜色灯光下的大铁门外,停着一辆面包车,两个穿得裸露的女孩子正上了车,车上已坐了几个女孩子,其中就有陪过我们的小翠儿。车门很迅速地关上后,车就开走了。我又扫视了一下院子里,奇怪的是,拴在院墙处,曾狂吠不止的那七八条狼狗,竟然也不见了踪影。 “不好!快,快走!” 我扭头跟刘浪说了一句,抬腿就向大铁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