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潘大姑娘的主意挺管用,他离开后没多久,一大队日伪军就赶来马架山一带搜寻,当搜寻到马架山上,就看见了众人住过的地窝蓬和生活垃圾,就用捆绑在一起的手榴弹扔进去,都给炸毁了。他们也无法跟踪判断太爷爷转移去了哪儿,也只好作罢。 日本人根本想不到太爷爷又会杀回七星峰,而且到了七星峰上,潘大姑娘又虚晃了一枪,没让队伍上主峰,而是选了在山群中比较居中的一个侧峰来安营扎寨。王老疙瘩为此还曾和潘大姑娘产生了分歧,他认为还是应该去主峰,日本人想不到他们会回来,何况主峰毕竟最高最大,而且峰顶的居住条件都是现成的。潘大姑娘却告诉他,主峰已成了日本人注视的焦点,即使能去,那上面修好的住所也不会存在了。王老疙瘩当时没再坚持,但心里却不服气:“你以为你是女诸葛啊,料事如神?” 队伍拉到偏峰上安定了下来,王老疙瘩曾以巡查的名义,带着两个弟兄来到主峰上,可面对眼前的一切他就无话可说了,就服了潘大姑娘,日本人果然来过,他和几个弟兄亲手修缮的地窝蓬和那所不房子,早被炸得粉碎了。 无论是与鬼子兵周旋,还是占山为王,潘大姑娘都比太爷爷要有经验,她知道目前最迫切的是整顿军务,建立通讯渠道,所以她要求弟兄们练习隐蔽射击的同时,还利用手上仅有的五匹马,让他们轮流练习骑射。不久,她还在七星峰的周边布置了一些眼线,除了留下一匹山上自用外,把其他四匹马都分派给了眼线,只要发现有什么异常,就飞马来报,除非遭遇大规模的骑兵和机械化部队,消息就总能赶在敌人的前头。 一切都有模有样,一切都有条不紊,眼看着队伍一天天成熟起来,按理说太爷爷应该高兴才是,可他却一天天地消沉了,是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冒出来左右了他。自打回了七星峰,山上的事务主要由潘大姑娘来张落的,他想插手也插不上,即使有的事能插上手,那也是扮演助手的角色。而且太爷爷还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潘大姑娘的弟兄差不多是他弟兄的三倍,虽遵了潘大姑娘的交代,他们表面上对他都很尊敬,可心理上却都不服气。他这个“大当家”,怎么看怎么都坐得不当不正。 太爷爷喜欢,也很感激潘大姑娘,可那是另一码事,自尊心却让他感觉与潘大姑娘有了距离。潘大姑娘枪法准,他的枪法也准,但潘大姑娘擅使双枪,他却不会。而且潘大姑娘还有很多长处,他也都暂时不具备。非常的明显,这一比之下,太爷爷就处于劣势了,所以他就很自卑。而这种自卑的心理,又自然而然会影响到他对潘大姑娘接受态度,他就觉得自己没资格喜欢人家,根本配不上人家,人的心理有时就是如此微妙。 潘大姑娘当然看出了太爷爷的变化,忽然明白了自己让一个男人不高兴了,就很歉疚自己的粗心,她甚至还怀疑自己是在山林游荡野惯了,已失去了女人的本性和内核,潘大姑娘当然想挽回一下,或者说是哄一哄太爷爷,就主动找了太爷爷,说想教他“双枪技法”,谁想太爷爷没领她的情,这让潘大姑娘很伤心。其实太爷爷不是不想学,他早羡慕得不得了,他就是负气碍着面子。那之后潘大姑娘无论做什么事都先让太爷爷出面,可太爷爷竟又以为在摆弄他,明知道他不懂,还让他往前站,这误会就越来越大了。 事情从两个人之间的微妙抵触,终于发展到了整支队伍思想上的分化,一场大讨论,或者说是一场争议,在弟兄们中间悄悄进行着,潘大姑娘的那些弟兄都主张让潘大姑娘来做大当家的,她虽是个女流之辈,可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高出太爷爷一筹,当之无愧,这种观点还是很客观的,连太爷爷手下的一些兄弟都动摇了。当然也有一些兄弟要誓死捍卫太爷爷的地位,两派的争执一时间很激烈,大有势不两立之势。 一方说:“不管咋的都有个先来后到,是你们来投奔的俺们,你们可不能占这个先!” 另一方就反对:“你搞没搞错啊?俺们孙当家的来找你们是来帮你们,那马架山可是俺们的地盘,你们是去投奔俺们才对呀!” 一方就开始不讲理了:“反正俺们坚决不同意,你们要是不愿意,可以卷铺盖走人呀!”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啥?俺们走人?这七星峰是你家的?谁有能耐谁占,不行咱比划比划!” 越来越白热化,脸红脖子粗,动了肝火,就要动手,看那架势鬼子兵还没来呢,自己人就要打起来,一场背后的争议也就渐渐公开化了,太爷爷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就无比羞愧,偏偏这时王老疙瘩也竟然来添油加醋。已快晌午了,太爷爷正坐在地窝蓬里的炭火堆旁闷闷不乐呢,王老疙瘩就走了进来:“大哥,俺有话跟你说!”太爷爷很奇怪王老疙瘩突然客气起来,就笑了笑:“咋了?”王老疙瘩犹豫着,就开了口。 王老疙瘩满嘴大道理地罗嗦了一通,中心思想无非就是队伍这样闹下去不行,非闹掰了不可,打鬼子是需要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的,所以必须尽快加以解决,而不搞分裂的最佳解决方案,就是太爷爷主动“退位”,并拥戴潘大姑娘登上“大当家”的宝座,太爷爷可以做“二把手”。为大局计,王老疙瘩希望太爷爷能认真考虑,最后还来了一句:“大哥,俺只是说了心里话,你放心,无论你怎样决定,俺都会跟着你!”说完就走了。 王老疙瘩讲的道理很对,让太爷爷退位让贤,这连太爷爷也挑不出错来,他只是没想到连王老疙瘩都偏向了潘大姑娘一方,这才是让他心痛的一击。当时七星峰上的情形,有点类似在四川瞀功,红三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的相会,不过他们是路线的不同,而现在太爷爷和潘大姑娘,却是谁为首的问题。其实太爷爷也动过把位置让给潘大姑娘的念头,可他却怎么狠不下心来,关键他还是放不下那个臭架子。 潘大姑娘是让太爷爷喜欢并佩服的女人,可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他的大脑里还留着阴影,被一个女人篡位夺了权,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况且以后还要听一个女人的,这让他一个男子汉的脸面往哪搁啊?他在弟兄们面前还怎么混啊?当然,他不让位,还有一种解决办法,就是让潘大姑娘带人离开,各走各的路,但那更不是太爷爷所希望的,从抗日大义上讲,无论潘大姑娘还是她手下的那些人,无疑都是很难得的力量,而从个人情感上讲,他也不愿意潘大姑娘离开。太爷爷就一直在这种矛盾中挣扎,看来必须做个了断了。 弟兄们之间的反应,潘大姑娘当然也很清楚,却一直没动声色,似乎在等着太爷爷有什么举动,她是在考验太爷爷,还是窥视着什么时机?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上她不会轻易放弃太爷爷,试问哪一个女人碰见赖以倾心的男人,会随便撒手?再者说,在没见到,没喜欢上太爷爷之前,她就已经打算要抓住太爷爷这股抗日力量了,只不过那时她还不知道太爷爷已一个“大当家”。既然事情已僵到这儿了,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她也不担心队伍会乱起来,她知道只要潘大姑娘在,就不会乱。 东北的季节总是很分明,昨天还冷得结冰,今天就开始融化了,山路上满是淤泥,人行走很艰难,马蹄子也会打滑,这样的时节就不用担心鬼子兵会上山来了,所以七星峰上的弟兄们心情都很放松,太爷爷就是拣这样一天,把大家召集在一块干草地上的,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也确实该到解决的时候了。大家似乎也猜出了日子的不寻常,本来轻松的心情就又紧张起来,太爷爷面对着大家,脸上的笑容很不自然,也很牵强,他深思熟虑几天,才鼓起勇气这么做的。 “弟兄们,咱们两伙人能凑到一块儿不容易,俺杨玉红也很高兴,可这些天来,一直有件事儿憋在心里,不跟弟兄们说一说,俺就不痛快……”太爷爷说着顿了一下:“俺斗大字不识几个,说话也不会绕弯子,俺就直说了,孙当家的名头,大家以前都知道,现在也亲眼见识了她的能耐,俺想推举孙当家的做大当家,弟兄们说咋样?” 太爷爷话音刚落,人群就喧嚣起来,有叫好的,有对太爷爷表示敬佩的,当然也有反对的,就冲着太爷爷喊:“大哥,俺还是信你,就认你做当家的!”他刚喊完,就遭到了几个人抨击,于是又吵了起来,就有了火药味。这时潘大姑娘就站了出来,她扬了扬手,人群静了下来。 “弟兄们,你们听俺说两句,俺潘大姑娘闯荡山林多年,早已置生死与度外,这第一把交椅,倒是没看重,俺还是想让杨当家的来坐……” 潘大姑娘还没说完,人群里就传出了一片反对声,就听往老疙瘩喊道:“孙当家的,弟兄们都信得过你,杨大哥也是心甘情愿的,你就别推辞了!”人群里又纷纷“对呀”、“是呀”的。这时太爷爷就也说:“孙当家的,俺可是实心实意让你来坐的!” 潘大姑娘看着太爷爷笑了笑:“杨当家的,俺知道你是实心实意,可俺也是实心实意,你就放心吧!”潘大姑娘说完,太爷爷刚想再说什么,潘大姑娘却把脸转向了众弟兄,声音提高了许多:“弟兄们,你们听俺说呀!”人群又静下来,潘大姑娘又接着说:“弟兄们,今天大家既然聚全了,俺就当着你们的面,跟杨当家的说件事儿,希望你们也作个见证!”说着,潘大姑娘又顿了顿:“咱量山跑马,讲究的就是直来直去,话摆在明里,也没什么事见不得人的,俺潘大姑娘今天就不知羞耻了,俺想嫁给杨当家的!”潘大姑娘说着,又看着太爷爷:“不知道杨当家的嫌不嫌弃?” 尽管都晓得闯荡山林的男女都不遵循凡俗褥节,可所有的人还是都愣住了,包括王老疙瘩在内的弟兄们根本想就没想过,潘大姑娘会想嫁给太爷爷。太爷爷倒是想过,可那也只是他见了酸大姑娘后的一个幻想,而且是幻想了一下就不敢再想下去了,没想到今天竟真的要变成现实了,而且潘大姑娘还当着众人的面表示出来,这更是他万万没想不到的。愣了片刻的人群突然间爆发起来,都纷纷赞成是件好事,如果潘大姑娘和太爷爷能过到一起,那谁做大当家也就无所谓了,这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王老疙瘩这时却不吭声了。 “孙当家的,这……俺……可俺有媳妇啊!”太爷爷直摇头,红着脸憋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他娶潘大姑娘是最合情合理的,既保住了大当家的宝座,又能抱得美人归。 “俺知道你有家事,如果你不嫌弃,俺情愿做偏房!”潘大姑娘面不改色,心却可能跳得厉害呢,她嫁给太爷爷,无疑会占了大便宜,连人都是她的了,那大当家的宝座,她坐不坐又有啥分别呢? “不行,不行,这……这哪行啊?”太爷爷又忙说,还没等潘大姑娘说什么,这时混在人群里的柱子开了口:“大哥,有啥不行的,那些有钱的都三妻六妾的,你现如今是大当家了,也娶个三妻六妾能咋的?”柱子说完,众人就忙附和,太爷爷却还说:“那也不行,俺……俺还没跟你嫂子商量呢!”太爷爷没留意,他这话已说漏嘴了,潘大姑娘当然听得明白,不禁喜上眉梢。只听柱子又接道:“大哥,还商量个啥呀?,你是个男人,这事还回去问老婆?”柱子的话音刚落,众人一阵哄笑。 “杨当家的,你给个痛快话,到底行不行啊?”潘大姑娘眼睛紧紧盯着太爷爷的脸,她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太爷爷很难为情地笑着,也没说什么。就听柱子又喊了起来:“孙当家的,你还问个啥呀,他不说话就是答应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然后就都涌了过来,把潘大姑娘和太爷爷往一快儿推搡着,闹着,笑着……就这样,太爷爷的又一桩终身大事,就在冰雪融化的七星峰上,以这种常人看起来离经叛道的,几乎不可能的方式定了下来。好事赶早,弟兄们就近找了个良辰吉日,准备着为太爷爷和潘大姑娘拜堂成亲,柱子带了几个弟兄,特意踩着泥泞下山为新人置办了烧酒和喜烛等用品,另一拨兄弟就在山上打了许多种的野物。 婚礼那天好不热闹,一对新人在众人的吆喝中拜了堂,就轮番给弟兄们敬酒,打诨嬉笑,自然是百般捉弄。惹得小月总左一眼右一眼地瞄柱子,她在马上用后背贴过柱子,虽隔着棉衣,可潜意识里她也觉得是有了肌肤之亲,枝子当然没心思领会她的这番情意,他又想起了在西风庄的那个与他有了***的朱疤脸的小老婆,自然又难免惆怅一番,真正不高兴的还是王老疙瘩,一个人喝着闷酒,太爷爷和潘大姑娘走过来,他也是强作欢颜,是嫉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太爷爷和翠话的婚礼也远没这隆重,看着近八十个弟兄热热闹闹的,太爷爷就想他娶了两个媳妇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于是就很高兴。尽管在婚礼前潘大姑娘和所有交代过,喜酒可以喝,但不许喝醉,太爷爷却已喝得有了几分醉意。太爷爷喝了自己的喜酒时,潘大姑娘就已正儿八经地,名正言顺地成了我的太奶奶,可大家要饶恕我对她老人家的不敬,以下为了叙述上的方便,我还要冒犯地直说她的名讳。 弟兄们早把原潘大姑娘和小月住的地窝棚,装扮了一番,不但洞口挂着红灯笼,里面点了双喜烛,而且还摆放了暖暖的火盆,铺就了红缎子面的被窝。潘大姑娘端坐在床上,脸上不知是酒气熏的还是红烛映的,绯红得妩媚动人,太爷爷是酒劲蒸腾了欲念,也顾不得会有人偷听了,再说都是过来人,也犯不着那么扭捏了,忙凑上前去挨着坐下,伸手去解潘大姑娘上衣,可他刚解了两个口子,手就被潘大姑娘抓住了。 “你等一等,俺先跟你说个事儿!”潘大姑娘看着太爷爷。 “还等啥呀?有……啥事儿啊?太爷爷的舌头有点硬,他还要去解扣子。 潘大姑娘就跟太爷爷说了句话,那句话惊得太爷爷酒醒了大半: “玉红,俺还是女儿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