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是村子里一个大户人家救了太爷爷和他娘,并收留了他们。大户人家姓王,村子里的人都称户主——就是太爷爷苏醒时见到的那个老头,为“王老爷”。 大户人家的象征是拥有很多土地,村子里大部分田地都是王老爷的资产,按后来的说法,王老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主,那些在他的田地上劳作的村民就是雇农了。大家现在都学会并已习惯用辩证法来一分为二地看事物,就是:地主也有好坏之分。王老爷当然是个“好地主”了。 好到啥程度呢?他收取雇农的地租与“同行”相比是最低的,赶上自然灾害,他会及时地颁布“免租法令”。还有一个生动的例子很能说明问题:王老爷家有很多牛,每逢春种和秋收,他都会让人把一头牛拴在大门外,没租用王老爷家地的自己有地的村民可以随便使用,就是别忘了用完给拴回来就行。好地主真好。 所以,太爷爷和他娘真的很幸运。所以太爷爷给王老爷“打工”也真的很卖力。太爷爷是给王老爷做了“护院”的,用现在的词儿替换就是“保安”,但比现在的保安有实力,毕竟手里有枪啊。那时的有钱人家里有那么七八条枪不违法,很正常。王老爷的枪也不知道是从哪弄的,都不新也不太旧,清一色是那时国民党军队里最流行的“中正式”。王老爷还让一个老护院教太爷爷打枪,那个老护院的地位相当于“保安经理”吧,枪法也不怎么样,就能做到“枪不虚发”,如果打环的话,也就三环五环的水平。 其实,在王家大院里,职位的概念很模糊。看家护院也就是防个贼偷盗,防土匪抢劫什么的,若真遇上不讲理的军队,你千万别嚷嚷你也“火力猛”,况且,偷盗抢劫的事有时一年也摊不上一回,大多数时间,护院们都是给王老爷做长工,若真赶上盗匪了,所有的长工也就都成“护院”了。 那是太爷爷第一次摸枪,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恐惧,两条腿直哆嗦,两排牙不停地打架,人们就笑,前仰后合,笑得肚子痛。人们笑一个小个子端不住枪,更笑这个小个子还没扣扳机呢,尿液就从两只裤管里流了出来。但人们很快就改变了看法,太爷爷对射击竟然有着超乎寻常的灵性,似乎他就是为了枪才来到世上,或者这枪原本就是为他发明的,几番训练下来,他打起靶来就能跟老护院一样枪不虚发了。等炉火纯青了,天上飞过几只麻雀,他连瞄准都不瞄准,一抬手,一只麻雀就会掉在地上扑棱翅膀,令人称奇。于是太爷爷在院子里就有了一个绰号,叫“小神枪”。 刚进大院儿时,王老爷就找大夫给太爷爷的娘看了病,抓了几副中药吃了,这病就慢慢好了起来,可身子骨还是弱,看上去仍病病泱泱的,而且整天满脸愁容,看不到笑模样。太爷爷的娘是愁太爷爷的婚事呢,担心自己哪天不行了,会连儿媳的面都瞧不见。这事太爷爷娘本不想麻烦王老爷,她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但终于有一天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王老爷倒真是爽快,托了媒人说了几家,却都没成。他们不是看不上太爷爷个子矮,就嫌他是个“跑腿子”,没有家业,别看眼巴前依靠着王老爷还过得去,可他能靠人家一辈子?何况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谁知道明天咋样啊?事情就这样搁下来,太爷爷娘的心事就愈发地沉重了。太爷爷怕娘急出病来,总安慰:“娘,你别愁了,俺不急!”太爷爷娘有时会被这句话弄得扑哧一声笑出来:“傻孩子,你不急娘急!” 春去秋来,四个寒暑很快过去了,大地还没有习惯那暂时的平静,老百姓最不愿看到的一天还是来了——1937年7月7日,日本人制造“七七事变”,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人们又紧张起来,又开始“跑日本”。王老爷也很悲伤,他遣散院子里所有的雇员,要举家南迁,遣散前,他把雇员们都召集在一堆家当旁,说你们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吧,这些东西又带不走。很多人便呼啦一下冲上去抢开了,唯有太爷爷一个人站在原地没有动。 王老爷当然很奇怪:“玉红,这些东西你都不想要吗?” 太爷爷摇了摇头,然后说:“老爷,俺就想要一样东西。 王老爷看了看他:“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太爷爷犹豫了一下说:“俺想要枪,你给俺一杆步枪吧!” 王老爷很为难,他知道太爷爷喜欢枪喜欢得要命,他听别人说过,说杨玉红找不到媳妇就拿枪当媳妇,成天搂在被窝里睡觉,那时他以为是下人相互之间的说笑,还不相信,但现在他信了。 可他实在想不出,枪对太爷爷来说,除了喜欢还有别的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