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正的戏子
月殇尤还记得十一年前三月的那天。叶舞、枝摇、根藏三位长老和带着几分苍白色病容的蝶依族长交给了他一项重要的任务。 在满轮明月的光照中,在两百年未开花的已有千年树龄的桃花圣树的见证下,他接受了这个任务。 月光伴着这个白皙的少年踏出了自己的故土,踏入了另一片陌生的土地。 长老们和族长叮嘱他,要注意隐藏自己。隐藏自己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 就是演戏,将自己完完全全的塑造成另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 云舟将他带到了柳舞镇,他找到了任务中提到的那个人。看着他已有些暮气但还很秀气的脸,月殇很难想象他便是传说中的那个傲立朝堂的鸿儒。 当他从这个梦想与各方能和平相处的老人手中接过那把钥匙时,意外发生了。 十几个蒙面人杀了出来,他们的目标便是自己手里的钥匙。 逃,只有逃,他奔逃在苍茫的夜色中,同时他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 是谁,是谁泄露了这个消息,是三位长老还是蝶依族长呢? 不,不可能是蝶依族长,不可能是那个如jiejie般待他的蝶依族长。 在月光之下,他逃进了莽莽山林,服下了蝶依族长偷偷交给他的易容丸,看着水面倒映的黝黑面容的汉子。 他苦笑一声,满怀心思地继续前行。 等他将放纸鸢的孩童吓到啼哭时,他便看见了纸鸢镇的石碑。待他看到镇中心戏台上的青衣时,他便决定不再离开。 他将“纸鸢镇,戏子”的纸条放在信鸽的脚上时,他就成为了纸鸢镇的傻子。 青衣只需在每月的几天里扮演佳人或妃子,他却每天都在演戏中。 青衣是戏台上的戏子,他是生活的戏子。他必须每时每刻,即使是做梦也必须演戏。 青衣那般的声音,如夜莺的歌喉,让这个生活的戏子有了一种回到故乡的感觉。 每月里,青衣出现的那几天便是他最幸福的时光。他仿佛回到了故土,看到了家乡的那轮明月,闻到了桃花圣树散发的香味。 如果可以,他希望是一辈子。 在第二年的雪中,他的脸被风雪冻伤了,他的心在青衣眼光完全沉在浪子身上时冻僵了。 但看到青衣眼中迸发出往日并未见过的光芒时,他沉默了。 爱一个人与她在一起不如放手让她爱的人与她在一起。 可当他今天听到浪子居然只是把青衣当作玩物时,他便再也无法继续沉默了。 浪子从何处而来呢?他来自西大陆。 魔师共有两个弟子,一个是现在被称为魔尊的小师弟,另一个便是西大陆的人们笑称不成器的浪子—莫停留。 当他在十年前被师弟击败时,他便已决定必须做成这件事情。 他便将师父手上纸条上的五个字牢牢的记在了心里,“纸鸢镇,戏子”。 浪子决定做成的事就一定要办到,于是他便在十年前的那场雪里出现了。 当他用风将雪卷到了青衣的脸上,当他看到她眼中的爱意时,他便知道此事快成了。 于是在青衣的每场戏中便都有了他坐在第一排最中央的身影。 但意外来的总是很突然,在第二年的二月天里,他却收到了一个悲伤的消息,魔师去世了。 魔师是怎么死的,无人知晓。有人说他是被重病拖死的。但更有一种可怕的说法是他死在了他的小弟子手里。 当他跪在棺木前,看着眼中尽是野心的师弟。他心里哀叹,从此世界上再无人会爱自己。 但当他再出现在纸鸢镇的雪中时,他看到的依旧是那双充满爱意的眼,他又怎么能够如此残忍地伤害她呢? 浪子也有情,他也需要爱,可他能得到爱吗? 但当他在今年的九月再看到小师弟那冷峻的面庞,对上他那野心勃勃的双眼时,他便已明白,事情必须要完结了。 浪子决定做成的事就一定要办到。 当看到青衣像是被世界抛弃的可怜样子时,他便已决定用自己的短匕杀掉她,杀掉这个世界上唯一还爱着自己的人。 纵使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爱他,他也不愿意让她如此可怜下去。 但当他看到傻子时,他改变了主意,他大笑道:“我们不如各取所需,你将钥匙给我,我把这个蠢女人给你,如何?” 月殇愧疚地看了一眼蝶落,看着女郎和蝶依族长有着几分相像的绝美容颜。 蝶落并未开口,等着他自己最后的决定:“好,我答应你。” 月殇从怀中掏出了这个跟了他十一年的钥匙。 赫然看去,是一方巴掌大的印。 印四面各写着一个‘信’字。前面绘着佛陀,后面描着一个儒生,左面印着三清像,右面是一株参天而立的桃树画,上边是两尊塑像,一鱼,一蝶。 谁能想到这让人用十年光阴谋划,用十一载光阴守护的钥匙竟然只是这样巴掌大精美的方印呢。 莫停留右手放在沉怜卿的左肩上,推着眼中无神的她走了过来,路上踢了几脚落叶。 月殇右手拿着小印,走了过去,路上踩了几根枯枝。 两人在中央处停了下来,莫停留伸出左手,月殇将右手的印放在他手上,却不撤手。 随后,月殇将左手也搭在沉怜卿的左肩上,莫停留也未撒手。 “这两个都是阴人呀。”半倚在蝶落旁边树上的逍遥评论道。 “确实,不过这也说明他们都很在乎自己手里的东西。”顾东诚公子牵着白马附和,且追加了一条评论。 蝶落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场中央,没空回他们两人白眼。 场中央双方左手一起发力,月殇将沉怜卿拥了过来,莫停留将小印抢了过去。 莫停留不再停留,正当他准备后撤时,一缕细丝已向着他的咽喉处袭来,他用手中削铁如泥的短匕挥砍,却难想一向吹毛即断的神兵竟未将细丝斩断。 细丝非铁非金,只是木丝,不知是什么样的木头,才能剥出这样坚韧的细丝。 细丝在通过短匕后,加速向浪子的咽喉处冲去。 莫停留也不慌张,把短匕在细丝上轻缠,将丝线在匕首上快速绕了几匝后,一使劲,细丝便从蝶落手中脱落,无力地向下落去。 莫停留看到这一幕,正准备将短匕上的细丝甩落。细丝却像是等候许久猎物的蛇,在无主的情况下,缠向他的脖颈。 在这危急的关头,莫停留的嘴角又噙上了那神秘的微笑,他脚下的枯叶似离弦的箭,忽然间弹起,将细丝打飞。 蝶落伸手将细丝召回,颇感意外地问了一句:“念留?”
莫停留心中的惊讶却不下于她,他没想到这青衫姑娘居然年纪轻轻的就到达了意动之境。 意动之境可以将与自己心神相交的武器以意控制,但念留却不必局限于心神相交的兵器。纵使是一花一木,亦可以成为念留之境者的杀人利器。 月殇将双眼无神的沉怜卿安顿在白衣公子身边,走过来与蝶落站在一起。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月殇的黑色双铃脱手而去,一上一下,伴着叮铃声直取莫停留要害。 莫停留将短匕一扔,短匕便似风一般与黑铃激战到了一起,叮叮叮的交战声不停的传来。 忽然,一根细丝便从浪子后方杀出。莫停留回身杀去,双掌并用,与如蛇般的细丝绞杀在一起。 浪子不愧是魔师弟子,魔尊师弟,竟有一心二用之能,属实是了不得。 战至正酣时,月殇忽然间一口老血喷出,他十一年前落下的暗伤发作了,黑色双铃无力地跌落到地。 莫停留见此,赶忙将短匕收回,他一踢脚,落叶便如利箭般射去。 他则施施然背过身去,就准备离开。 蝶落心中焦急,但无计可施,只能让细丝围圆,将落叶尽数挡下。 正在这时,月殇一踩枯枝,枯枝在转瞬间,如利剑一般穿过了浪子的身体。 十一年,消失十一年的南疆第一天才终于在此刻展示出了他非常人的才能。 “咳咳咳。”莫停留嘴角溢出鲜血,不停地咳了起来。 沉怜卿听到他的咳声,挣脱了顾东诚的手,跑到他的身旁,用手紧紧捂住他身上的血洞。 “没用的。”浪子依旧嘴角噙着笑:“傻子,傻子。” 他大声呼唤着月殇过去,他说道:“怜卿,怜卿。怜卿就交给你了,傻子。你怕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疼她,怜她的人了。” 他将沉怜卿正试图堵他伤口的沾血的手拿起,轻轻地交到了月殇手里。 看着走过来的白衣公子,青衫少女,青衣少年。 莫停留将全部的目光放在青衣少年脸上,待少年脸上露出一丝伤悲时,他便在清风吹拂下,嘴角噙着神秘的笑,告别了这个世界。 浪子决定做成的事就一定要办到,但他真的忍心伤害沉怜卿取得钥匙吗? 如果是这样,当他看到窥视他与青衣的更夫时,为什么要让他离去呢? 躺在坟土下的莫停留已不会再回答。 他的身体永远地停留在了在这片山林中,但他的精神已飞向了五湖四海,正如风一般,嘴角噙着笑,永不停留。 月殇将钥匙交到了蝶落的手里,看着在夕阳下孤单身影的青衣,在顾东诚、蝶落和逍遥地注视下,向着沉怜卿走去。 纸鸢飞舞还是需要麻绳的,不是吗? 纸鸢镇从此没有了沉青衣,但世间多了两个在生活中演戏的真正的戏子。虽是戏子,却比谁都真实。 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蝶落盯起了白衣公子和青衣少年,漫不经心地说出最可怕的话:“你们两个知道了这么多的秘密,我要不要杀人灭口呢?” 在顾东诚和逍遥的告饶声中,他们三人和白马也在夕阳的辉照下,将背影拉长,消失在这片山林中。 他们三人怕是必须结伴同行很长一段时间了,并且是蝶落无法拒绝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