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荡舟心许
韩德让这次不用猜,便知道必是晋王赵光义的安排。萧绰忽然忆起昨日跟晋王对饮时,他问自己东京好不好玩,可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她答道东京水道纵横,湖泊众多,来了多日,尚未能坐船一游,颇为遗憾。当时酒后之言,过后她就抛却脑后了,没想到他却记得清楚。 她转头望着韩德让,韩德让也正看她。两人少年情侣,携手同游宋国王都,本远比在大辽自在惬意,但如今时时处于他人的监视之下,均感烦恼,又极是无奈。 那船夫神色恭敬,以手势示意:“公子请上船。” 一艘乌褐色的船停泊在码头等候,除了船体比普通船只稍大,船舷两侧雕刻有精美的花纹图案,倒也并不格外显眼。 舱中狭长,安放着一张长方形矮桌,地上铺着锦垫。桌上从这头到那头,摆得满满当当,不仅有曹婆婆rou饼,窦四杂菜羹,陶家香螺炸肚,鹿家包子,还有洗手蟹,入炉荷花鸭,煎鹌子,炒蛤蜊,炙子骨头,酥琼叶。。。。。但凡是汴京街头叫得上名号的吃食,这里都有,把三个人看得呆在当地。 “主人说韩公子喜爱清静。”船夫陪笑道:“公子们请自便罢,小人就在后艄,若有吩咐,只需唤得一声。” 韩德让道:“多谢费心。”他便退了出去。 美酒食物的浓烈香气,阵阵往鼻子里钻,乌洛咽下一大口口水:“这是在变戏法吗?还是我在做梦?”又问韩德让:“这个主人是谁?四爷在哪里结交了这么神通广大的朋友?一定是大宋的高官罢。” 萧绰道:“咱们可有言在先,你老这么多嘴多舌,问东问西的,下回可不要再跟着我们啦。” 乌洛忙伸手捂住嘴巴,望望长桌,又望望萧绰,眼睛眨了两下,意思是不能说,吃总可以了吧? 萧绰扑哧一笑,道:“你随我来。”命他拿了一张竹席,三个锦垫到船头铺好,自己和韩德让端了几碟下酒菜出去,又取了一壶雪泡梅花酒,这才盘膝坐下,笑吟吟的道:“这不比在舱中舒服多了么。” 韩德让道:“只是炎阳炙人,不便久坐。”扭头吩咐:“乌洛,你再去里边找找,看看有什么可以遮阳。”乌洛答应着去了,不过片刻便问船夫要了一把蓝绸大伞出来,想个法子在船头立住系牢了。 韩德让笑道:“如此甚好!” 天蓝云白,河清柳绿,船只慢慢悠悠,徜徉在四通八达的水道之上,穿行于市井烟火的桥巷之间,一轴轴生动的水城画卷随着船行铺展开来,韵味无穷。 萧绰环顾四周,适才那点不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晶亮的眼眸弯成了两个月牙:“今日我们不要下船了。” 韩德让道:“只要你喜欢,我自然陪着你。” 乌洛正大吃大嚼,闻言“啊呀”的一声,道:“可是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 萧绰板起俏脸,道:“那等下我叫船夫靠岸,你自个儿下去好了。” “我随口说说的,我自然要跟着四爷和小公子。”乌洛迭声道:“这儿多好,有吃有喝,风景又美,便是呆上三天三夜,也不会叫人厌倦。”生恐惹恼了她,再也不得机会出来,左顾右盼,突然吟哦道:“清风拂绿柳,白水映红桃。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萧绰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你居然会汉文,还会吟诗,是从哪里学来的?” “四爷教的。” 韩德让亦感好笑,解释道:“之前读唐人的诗集,他见我爱不释手,缠着我教他,就挑了首简单的,没想到还记住了。” “你们为什么笑成这样?”乌洛大感委屈:“难道我用得不对?” “很对,很对,回头有赏。”萧绰用扇子挡住嘴,一本正经的道:“你跟着你四爷真是大材小用了,应该去弄个文官做做。” 江面宽窄不一,船曲曲折折滑行,两岸街市缓慢倒退,三人一边欣赏沿途风光,一边说说笑笑,浑不觉时间的流逝。 天边彩霞逐渐失去了光泽,周遭一切变得朦朦胧胧,甚至眼前的脸孔也模糊起来。暮色笼罩下的东京城,近得触手可碰,身处其中,仿佛以最舒服的姿态,被拥入母亲温柔的怀抱中。 城中的大小店铺开始陆续举起灯烛,街面上每一瓦陇中皆置莲灯一座,上下相照,里外通明。这样的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倒映在水面上,好似洒下了满天星子,变幻为另外一番奇异的光景。 萧绰静静地听着波浪声,江风吹起了她的发丝,拂动着她的衣襟,她忽然轻唤:“德让哥哥。” 她声音里充满了喜悦,还有一丝欲说还休的羞涩,韩德让心中一荡,情不自禁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两人的指尖轻轻一碰,却又瑟缩回去。 乌洛为华彩鼎盛的夜市吸引,却并未注意到他们的举动,不住的指这指那,叽叽呱呱说个不停。韩德让和萧绰相视一笑,均不再搭腔,甚至不愿去想他们将要去哪里,何时回驿馆,两人心里皆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愿望,最好这艘船就这么一直开下去,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水路愈走愈狭窄,经过两三桥,再转四五折,便闻到丝丝缕缕幽幽淡淡的清香,原来船只已驶入一个大湖中。湖面如镜,菡萏半开,红白相杂,娇姿欲滴,千柄万枝似是远接天际。 萧绰发出一声欢呼,娇躯微倾,皓腕轻抬,欲去触摸眼前那一枝粉嫩的红荷,韩德让急忙相阻:“小心!”拉住她手臂,两人此时方好奇起来,起身四下张望,灯火星星点点,远远地瞧见湖岸蒲深柳密之处,停泊着数十艘画舫。 韩德让心想晋王心思细腻,不知又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待客之道,却也不开口相问。过得片刻,船掉了个头,径直划向岸边,待得停稳,船夫将缆索系在树枝上,走过来笑道:“到地方了。” 几人下船登岸,早有几名丽装少女在那等候,当先的紫衫少女盈盈施礼:“婢子青萝,奉主人之命在此迎接韩公子。” 韩德让颔首微笑:“有劳姑娘。” 那叫青萝的少女在前引路,另外四名女子则提着宫灯两旁照明,走到近处一艘画舫前,即停了下来。 萧绰忍不住问道:“你家主人在船上么?” 青萝笑而不答,伸手接过一盏宫灯,只道:“公子上去便知。” 乌洛见韩德让和萧绰先后登梯,便欲跟上,一名丽装少女伸手拦住,笑着道:“家主吩咐过,楼上只让韩公子和萧公子进入。”指着画舫的底层:“这位大哥请随我来,我们另有地方款待。” 乌洛一愕,虽不甚情愿,但见她秀秀气气的一女孩儿,说话又如此娇柔动听,竟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韩德让也已听见他们的对话,回转身来:“客随主便,你就跟这位姑娘去罢,有事我会叫你。” 这艘画舫共上下两层,内外均用丹粉粉刷,此时灯火通明,望之便似水上的玉楼琼阁。 两人跟随青萝上楼,进入一间屋子。萧绰举目四顾,只见书架上磊满诗书典籍,案几上设着青铜香炉、紫玉古砚、粉青釉笔洗、水晶山峰笔架,书画轴几卷,七弦琴一张,种种布置皆是奢华古雅,而无丝毫尘俗之气,倒像是晋王的书房,但并不见他的身影。 青萝请他们在椅上坐了,奉上茶和几色点心,方道:“主人为俗事羁绊,无法前来相陪,只是再三嘱咐,让婢子们好生伺候好公子。” 韩德让奇道:“他不会过来了吗?” “是,他让婢子代为致歉,日间不是有意要着人跟随,打扰两位义弟游玩雅兴,只是宋辽关山阻隔,程途遥远,不知你们何时能再踏足东京,是以想趁此良机略尽心意。”青萝笑道:“舫上物事一应俱全,婢子即刻吩咐她们热水上来,公子沐浴更衣后,正好用晚膳。” 萧绰十分高兴:“大哥为我一句话如此费心,真叫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既是兄弟,便不必见外。”青萝嫣然含笑,又道:“每年炎夏时节,我家主人都要泛舟湖上,纳凉避暑,往往竟夕而归,所以今夜也特邀公子留宿于此。此舫为主人私人所有,因他素喜开阔,楼上皆相通相连,公子且四处看看,若有什么地方不合心意,婢子再重新布置。” 韩德让和萧绰面面相觑,她见他们无别话吩咐,敛衽施礼,便躬身退出。 萧绰放下茶杯,伸了伸舌头:“大哥请我们在舫中过夜,叔叔要是知道了,多半要生气。”
韩德让接口道:“是啊,我们吃了晚饭便回驿馆。” 萧绰满心好奇,笑道:“这里当真是气派,神仙读书的地方也不过如此了罢。隔壁不知又是怎样。”说着挑起一道竹帘。 韩德让跟在她身后,移步内室,愈觉清凉怡人,芳香馥郁,两人站在当地,都惊得呆了。 四下的楠木板壁上,皆以隔筒为花器,插着各色鲜花,两边窗户俱用琉璃镶嵌,窗下设金盆数架,积冰如山。当中一张宽大的花梨木卧榻,悬着轻软如烟雾的锦纱帐,置着玉枕,铺着牙簟,叠着丝衾,一旁的黄杨香几上则罗列金银器皿,水晶杯盏,里面蔗浆梅汁,沉瓜浮李。。。。。。 萧绰虽出身契丹贵胄,但草原的帐篷再华丽,燕京的闺房再精致,却也难及此间于万一,这简直是世间万千少女梦中才会出现的地方,她不禁屏住呼吸,着了魔一般,一步步走向那张锦榻。 韩德让见这两间房都极阔朗,忽想起一事,大步向前,转过那扇巨大的屏风,果然只剩了一个小小的隔间,摆放着镜台、浴具等物,显然是沐浴梳妆之所。他回转身来,心道,大哥自己不现身,又这般苦心安排,显是刻意成全我和燕燕两人,他必然以为我跟燕燕情投意合,早已有越礼之举,这。。。。。。。这误会可当真不小。 他愈想愈是耳热心跳,萧绰这时也发现此处只得一间卧房,又见韩德让眼睛望着古铜烛台上一对龙凤花烛出神,亦明白过来,双颊霎时变得绯红,便如桃花含露,红梅映雪,那种少女的娇怯不安、羞赧喜悦的情状,难以描述,殊是令人心动。 世间万物仿佛就此静止,只有冰块融为水珠,掉落时的一声声缓慢的“滴答”声。 良久,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青萝脆甜的声音:“韩公子,热水来了。” 韩德让胸中长吁一口气,却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低声道:“我先出去。” 青萝指挥两个女婢,将热水和泡浴的鲜花抬入,待准备妥当,又领着她们轻手轻脚退出,忽见韩德让立于船头,便上前轻轻唤了一声:“韩公子。” 韩德让回过头来,她笑道:“这片水面下,有松江运过来的鲈鱼,底下用竹栏围住的,主人闲暇之时,常垂钓自娱,公子若有此兴,不妨也试上一试。我们船上虽也备有鲈鱼,但亲手钓的鱼,毕竟是滋味更美些。” 韩德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侧旁有钓竿等物,自己适才神不守舍,居然没注意,便道:“好,我且来试试运气。” 诸婢殷勤细致,烧的香汤温度恰到好处,准备的替换衣裳质料既轻软,剪裁得又合身。韩德让和萧绰先后沐浴毕,俱觉神清气爽,遍体舒适。 晚膳不再是平民所喜的市井美食,而换成御宴规格,毫不逊色于赵匡胤招待辽使的赐宴,萧绰一尝,自是赞赏不已,尤其钟爱鲈鱼脍滋味鲜美,称其为人间至味。 这顿晚饭虽不若宫中筵席那么多繁文缛节,但是菜肴繁多,便每样尝一两筷子,也费够许多时候。韩德让隐隐有点着急,担心回去太晚,只是眼见萧绰星眸生辉,神采奕奕,开心得像个孩子,却也不忍催促。 最后一道面点是蜜髓卷,萧绰此时已有七八分饱,便不再动筷子,道:“青萝jiejie,我们吃好啦,烦你们将这些给撤了罢。” “是。” 青萝领人进来收拾碗碟杯筷,又另有双婢送上白叶茶和四碟细点。 韩德让待所有人退出,道:“燕燕。。。。。。”话犹未了,忽觉船身一动,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又开船了,这。。。。。。这是要去哪里?”一脸惶急,起身离座,欲启窗去看。 萧绰道:“你管他们去哪里,反正今夜我们不走了。” 韩德让硬生生停下脚步,一脸的惊诧:“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