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05:55
“许警官？” 随着一阵潮湿的开门声，邵一凡那张略显消瘦的脸逐渐变得棱角分明。 许伟眼神阴骘，掏出强光手电径直照了过去。 邵一凡下意识抬起一只手，闪避的目光穿过指缝，落在许伟手腕上。那条叫路虎的黑色拉布拉多犬从阴影里冲了出来，似乎把许伟当成了熟人，轻快的摇着尾巴，身上的水滴像苍蝇一样飞的满地都是。 “没睡？” “那个我……睡眠浅，刚才感觉路虎不对劲，就起来了。” 邵一凡回手抓起眼镜，匆匆架在鼻梁上，一边腼腆的笑着，一边小心的从光团里绕了出来。 “刚才模模糊糊的……感觉外面有个人影，我还没反应过来是谁，没想到是许警官你，呵呵。” 许伟夹着还没来得及点燃的香烟，朝一旁的黑色拉布拉多犬斜了一眼：“狗出去过？” “嗯。”邵一凡点了点头，随手在狗头上拍了两下，说道：“很久没出来过了，有点兴奋。” 邵一凡说着，眼神不自觉的飘向远处的黑暗：“许警官，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许伟看了一眼重新退回阴影里的黑色拉布拉多犬，饶有兴趣的盯着邵一凡笑了笑。 邵一凡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局促的搓着手，陪着笑解释道：“半夜路虎一直不踏实，我怕它憋不住万一尿在房间里不好交代，就没锁门。 后来隐约好像听见有人说话，感觉像是冯老板，我就没在意，喝了口水又糊里糊涂睡了，它后面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也不知道。” “没出去看一眼？” “呵呵，干他们这一行，晚睡早起太正常了，再说外面还下着雨呢。” “嗯，其他的什么有印象吗？” 邵一凡撇了一下嘴角，缓缓摇头：“外面的雨断断续续的，这间房子距离小溪比较近，又贴着树林……要是真有什么动静，路虎肯定会叫。” 许伟点了点头，朝房间里匆匆一瞥，关了手电：“你都站这儿了，狗不叫也正常。” “许警官，呵呵……” 邵一凡笑了笑，匆忙把挡在脸上的头发拢了起来：“没有没有……怎么会呢，许警官，你可千万别误会。我是不小心发现外面有个人影，心里发毛，就想靠近点儿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看清楚了？” 许伟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审视，两根指头捏着略微有些褶皱的香烟弹了弹，咬在嘴里，沉着嗓子说道：“邵一凡，吴真死了。” 邵一凡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的干干净净，两只眼睛直直的望着许伟，张了张嘴，极力的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却猛然急促喘息着咳嗽起来。 “邵一凡，吴真死了。” 许伟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盯着对方的眼睛，随意问道：“没出去？” 邵一凡连连摆手，后背抵在门框上，语气里终于多了一丝颤抖：“没！真没出去。吴真……死了？吴真是住在1号房的女孩吧？许警官，到底什么情况？1号房不是有两个女孩吗？另一个呢？另一个什么情况？” “她没事儿。”许伟摇了摇头，似乎没有注意到邵一凡脸上的紧张。眼神若有若无的扫过趴在一旁的黑色拉布拉多犬，缓了一下，伸手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语气有些冷淡：“可能是意外吧，夜里下了一场急雨，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竟然，会这样。”邵一凡眉头微皱，捏着镜框轻轻推了推，眼中浮起些许凝重：“许警官，如果我没记错……晚上我们吃完饭已经差不多九点了。” 说完，他又回身拍了拍凑过来试图撒娇的黑色拉布拉多犬，语气逐渐平稳下来：“那时候，雨差不多已经停了，我带路虎沿着河边的空地遛了一圈，然后就回房了。 平时我习惯十点半左右上床，再看一个小时的书才睡，今天稍微迟了一些，中间下过一阵雨，别的好像没有什么异常，路虎也没有动静。” 许伟嘴角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的看着邵一凡。 孟嘉敲门大概在凌晨三四点左右，那个时候，距离吴真失踪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如果邵一凡说的如实，那么，吴真发生溺亡的时间，很可能是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 那个时间，雨水正浓。 “行，我会留意。”许伟点了点头，转身看了一眼残花遍地的月亮门，说道：“冯大福已经去报警了。山里没什么信号，别乱跑，也别胡乱猜测，等镇上的警察来了再说，还有，天快亮了，看好你的狗。” “许警官，你不就……” 邵一凡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俯身揽住一旁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喉头略微滚了一下，笑道：“许警官，那个……我是想说，路虎以前受过训练，或许可以帮上什么忙。” “如果真需要，我会来找你。”许伟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浓密厚实的烟雾终于逃离了雨伞的禁锢，像是一团幽灵，兜兜转转，散在雨中。 邵一凡抓起桌子上的手表看了一眼，默默关上房门，单薄的衬衣随着夜风敞开些许，隐约露出一道陈旧的疤痕。 许伟默默站在院子中央的老榕树下，看着悬在树枝上那些被雨水打湿的红布条，压了压手里的黑伞，踩着铺满落叶的青瓦小路慢慢靠近不远处的两层老宅。冯大福似乎还没有从山上下来，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隐约看到电脑屏幕还亮着。 许伟站在门前停了停，随后绕过老宅一侧的4号房，径直朝着水渠对面的1号房走去。 孟嘉很快开了门，默默看了许伟一眼，又默默转向一旁，脸上除了失魂落魄，更多的则是一种强行镇定的惊惶。再次看到房间里的一切，许伟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心底的压抑像是杂草一样野蛮的生长着，吞噬着每一处视线所及的角落。 “有没有好一些？”许伟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问道：“吴真的东西，我能看看吗？” 孟嘉机械的点了点头，朝地上的黄色箱子看了过去：“我们的东西昨天下午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她收拾的。” 许伟的视线落在床头：“她的手机？” 一只套了绿色保护壳的手机压在枕头下面，露出来的部分印着香菜两个大字。 “嗯，她的。” 孟嘉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意，抱着膝盖蜷缩在椅子上，喃喃道：“我们一起买的，傻瓜似的，排了好长的队……” 许伟抓过手机看了看，似乎是最新款，锁屏界面是一张十分养眼的健身照片，后壳上的字是四个，不要香菜。 “密码是什么？” “密码我……不知道，她后来……改过。” “之前呢？” “之前是我生日。” 孟嘉苦笑一声，扬起自己的手机，按下几个数字：“我的是她生日。” 许伟又看了一眼锁屏界面，点了点头，说道：“我先拿走，你的暂时也给我，不介意吧。” 孟嘉仰头看向许伟，似乎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其实这里一直都没什么信号，手机就只拿来修图了。” 许伟拿了手机，抓起床脚的毛毯递了出去：“山里湿气重，容易感冒，想到什么，随时告诉我。” 孟嘉微微一缩，连忙抓起毛毯裹在身上，略显尴尬的说道：“嗯，许警官，谢……谢谢。” 看着毛毯边缘露出的一抹雪白，许伟面无表情的掏出烟盒，眼神一路向下，不经意的扫过孟嘉光洁的小腿，嘴唇微微一动，抬手在眼角附近抓了抓，顺手又把烟盒塞了回去，俯身拎起一旁的雨伞走出门外。 雨声渐远，万籁俱寂。 孟嘉裹着毛毯缩在椅子里，失神的望着地上的黄色行李箱，脑海中关于昨夜的种种就像是遭遇了一场惨烈的车祸，破碎的让人恐慌。 ┅┄┅┄┅┄┄┅┄┅┄┅ 接近六点的时候，如烟似瘴的雨水终于彻底散了个干净，只是山野之间依旧沾染着些许肥瘦相间的雾霭，紧紧贴在身上，顺着鼻腔一路撞进肺里。冷冽黏稠，令人生寒。 许伟看了一眼铅色的天空，眉头紧了紧，夹着香烟的手指悬在身前一动不动。 半晌。 重新拿起孟嘉的手机解锁，指尖轻轻敲击在两个人的合照上，发出一连串低沉的‘蓬蓬’声。 刚才冯大福特意寻了过来，说是煮了醒酒汤要送给孟嘉，许伟见他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安慰了几句一起去了1号房。 孟嘉的吊带外面已经加了皮肤衣，神色也平复了许多，但整个人的思绪却始终没有从醉酒中清醒过来。 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许伟索性放弃了再从她身上寻找突破，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两个人的手机上。在他看来，吴真‘自杀’的缘由，或许就藏在这部被密码封锁的手机中，而解锁手机的密码，应该可以从孟嘉的日常轨迹里推测出来。 “密码……会是什么？” 许伟摇了摇头，看向掌心，突然用力在脸上搓了一把。 孟嘉的交际圈中同事居多，平时生活比较低调，似乎也没什么兴趣爱好，给人的感觉很像是一座社交孤岛。相册里除了工作和一些健身照片之外，大都是跟吴真的合影，只是两个人似乎相当克制，完全没有恋人的感觉，倒像是一对塑料姐妹花。 许伟翻看了二人的聊天记录，发现孟嘉说的没错，吴真确实是要结婚了，只不过有一点孟嘉没提，吴真不单单是要结婚，而且似乎还有了辞职的打算。 “密码会是什么？” 许伟长舒一口气，转身把两部手机压在枕头下面，拎起已经被冯大福烘干的衣服，抖了抖匆匆换上，临出门，又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这才一脸放松的向外走去。 半山泳池似乎没什么变化，二三十个小酒瓶堆在躺椅附近，头顶的树荫映着池水旁若无人的起伏着。 许伟缓缓站定，弯腰捡起一支躺倒的酒瓶，认出是绿精灵苦艾酒，轻轻晃了晃，残留在瓶子里的液体，阴郁浑浊，像远山的云层。 天色渐渐成了灰白，许伟半蹲在泳池边缘看了许久，眼睛忽然一亮，匆忙抓起地上的抄鱼网，拨开飘在水面的落叶向下探去。 “孟嘉的东西。” 许伟的神色瞬间凝重起来，指尖穿过腐叶，抓出一枚绿盘钢带的格拉苏蒂偏心手表。看着已经停在一点四十六分的格拉苏蒂偏心，许伟嘴角不自觉的颤了一下，他清楚的记得，吴真手上戴的手表表盘是黑色的，而孟嘉刻意炫耀的那一枚，表盘才是绿色的。 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把手表揣进口袋，转身朝着3号房的方向走去。经过分岔路的时候，隔着竹林看了一眼不远处的2号房，脚步不停，匆匆离开。 3号房一切如常，层层竹林像是粽叶一样把这座彩色的小阁楼紧密的包裹着，许伟四下环视一圈，摸出钥匙。 房间里毫无变化，没有多余的脚印，也没有多余的气息，吴真的尸体无声无息的躺在床上，安静却不安详。许伟揉了揉鼻子，压抑着想要打喷嚏的冲动，俯身抓起吴真的手臂，和自己的猜测一样，她的手腕上果然什么也没有。 “你的密码是什么？” 许伟缓缓低头，直到鼻尖几乎贴在吴真的鼻尖处才停了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张僵硬的脸，窗外的微光透过缝隙洒在许伟的侧脸上，既明朗又阴郁。 扭头看了一眼尸体臂弯处的纹身图案，索性靠着床头坐了下来，重新打开孟嘉的手机，一张一张的划着相册里的照片。 一直翻到一段小视频才慢慢停了下来，又反复看了两遍，匆忙把手机揣进口袋，起身朝着1号房的位置走去。 孟嘉跟冯大福似乎发生过什么争执，看到许伟推门进来，二人几乎同时停了下来，冯大福略显慌乱的看向许伟，嘴角微微颤动着笑了起来。 许伟扫了孟嘉一眼，问道：“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孟嘉攥紧拳头，又缓缓放开，看向许伟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自然：“我们好像一起去了半山泳池，然后一起回了房间，好像……还跳舞，一起跳舞……” 孟嘉低头喃喃着，裹紧了手臂：“我……后面发生了什么，我，我记不得了。” 许伟笑了一下，朝着冯大福摆了摆手。冯大福一愣，随后连连点头，扫了一眼孟嘉，讪笑着转身退出门外。 “能看看你的纹身吗？” “啊？” 听到许伟的话，孟嘉眼中满是疑惑，轻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缓缓脱下皮肤衣，漏出臂弯内侧的纹身图案。 许伟点了点头：“M是你，W是她？” “嗯。”孟嘉应了一声，见许伟没什么反应，眼圈一红，低着头问道：“许警官，你……你能陪着我吗？” “你确定M是你，W是她？”许伟掏出孟嘉的手机看了看，轻轻放在桌子上，说了一句：“吴真的未婚夫，姓莫吧。” “你……”孟嘉“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抓住许伟的胳膊，慌乱的问道：“你打开了？” “走吧，上去看看。” 许伟说完，扭头走了出去，冯大福一见许伟出门，几步迎了上来，压着嗓子问道：“许警官，有眉目了？” “走。”许伟笑了笑，一把揽住冯大福：“上去看看吧。” “哎，哎哎。”冯大福扭头看了一眼孟嘉，见她也跟着走了出来，用力咽了口唾沫：“许警官，您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许伟在他肩头拍了拍，顺手拨开面前的花藤，侧身向前走去。 三人前后上了台阶，冯大福局促的站在一旁，时不时拿眼角瞟一下许伟，孟嘉依旧紧裹着皮肤衣，低着头一言不发。 许伟摩挲着口袋里的手铐，转身看向孟嘉，缓缓摊开手：“现在呢，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我的表！”孟嘉匆忙上前，又突然止住脚步，指着许伟手里绿盘钢带的手表问道：“许警官，你……” 许伟扭头看了看身侧的泳池，示意孟嘉上前，一边替她戴上手表，一边轻声问道：“知道昨晚吴真是怎么掉下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