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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抽烟的妳

    沿着关检通道走着,差不到了外国人通关的地方。不知怎的,我突然记起排在我前面的,应该是一位穿着大红外套的女人,那个女人,嗯……其他的记不起来了。不过不打紧,现在站在我前面的,是个穿着土黄色羽绒衣的中年白种男人。旁边其他队伍里大多数都是中国人的面孔,没什么人讲话,静静的,大家都是一副累扒了的样子。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等一等那个红衣女子的出现,以防扰乱了什么的时候,旁边队伍稍前一点的一个婴儿,熟悉地如期哭喊了起来。然后,正当我望着那婴儿出神的时候,有个红衣女人跑到了我前面,抱着那个白种男人说了句:“亲爱的,好多人哦。”

    通关的程序一如既往,我已经没有了第一次来的时候的那种紧张的感觉,毕竟,中日那个时候的邦交……噢,好像一直不怎么样。不过,那么高层次的东西,就留在高处吧,我穿越的地方,还是比较草根的,只是普通人之间的交流而已。但我还是听不明白那个女关员的英文,还是在她用生硬的普通话问我的时候,用英文回答她:“Study”(学习),“Japanese”(日文),“SixMonths”(六个月)。然后对着皱着眉的田边关员小姐笑了笑,等她“嘭嘭嘭”地盖上那几个印章。

    拿了行李,噢,那是家人买的最大最软,轱辘最涩的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行李箱,带着这个贴着世界各地不同机场出入境封条的大行李箱,到航空公司的柜台办登机手序的时候,就想着快点把这个大家伙寄舱,就可以潇潇洒洒地在两个目的地之间游走。嗯,我现在凭着几十年的旅行出差经验,已经知道到处都有比这个更实用更耐用,轱辘滑得像飞似的行李箱,下次一定要买个新的,噢,是不再用这个旧的。想到这里,我望着窗外星空,心里问了一句:“换个行李箱不会影响重要的交往吧?”十秒之后,夜空肃穆,没有“呵呵”声,没有回应。我决定肯定还是别冒这个险吧……

    几乎是拖着苦涩的笨重行李箱,还背了个露营那么大的背包,艰苦地步出了接机大堂。不应该存在的经验告诉我,这些行李根本应付不了六个月的生活,而且走的时候还会留下更多。唯一可以解决问题的,是会微笑的福泽谕吉和樋口一叶,嗯,野口和夏目也能帮上点儿忙。

    如果是平时的话,我会先到国际线客运大楼看看铁路时间表的看板,也就是看看而已,就算是有十五分钟之后开出的班次,我也会自己借口时间不对而走去机场巴士站,买一张一小时才有一班的开往大鸟居、蒲田、川崎方向的巴士票。再买一罐热烘烘的彩虹Boss咖啡,慢慢等待。嗯,这就是所谓的巴士控吧。

    但我预感,我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现在的这个那天的晚上,我应该是乘搭学校接新生的巴士,直接到学校的。

    一个小时后,学校接新生的巴士晃晃悠悠地经过了港区、高速公路,然后进入了川崎市内。沿途的夜景,当年我没怎么看清,现在也没怎么看清,感觉没错过什么。但我并没有好像当年那样不停打瞌睡,却是瞪直了双眼,想在远处密密麻麻的万家灯火,跟车窗外嗖嗖扫过的街灯里,找到些什么,留住些什么。嗯,不过没找到,也留不住,也不太失望。

    跟记忆中一样,巴士进入川崎市区后,一直往南,先经过了宿舍,再经过一个大湖,一小块墓地,一所高中,几间柏青哥,一座特大超级市场,一间三角形好像教会似的殡葬社,一间丹尼斯,几间小居酒屋,一所小学,一块空地,一间医院,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学校门前那条狭窄无人的小街上。

    我还记得,不,我知道,我们的宿舍……我们的宿舍叫青之馆,英文是AoiVilla。大湖,就叫大湖,真的,地图上就标着:Ooike,大湖,很执着的大湖。当然,大湖不会知道,几年后,它就会因为治理水道而干涸数年,露出狰狞的湖底,然后又在几年后,被不知不觉地灌满总觉得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清彻的湖水。

    那块小墓地,我们每天上学都会骑车经过,妳不敢去看又无力绕过大湖或小丘,总是叫我挡在旁边快速通过的小墓地,是光之丘社区墓园。那所高中,是川崎市光之丘工业高等中学校,简称“川工高”,我们一起参加过他们的学园祭,跟那些纯纯的高中生完全沟通不了但又玩儿得很痛快的那个学园祭。

    那几间柏青哥,依次是中日、Zent、Cosmo,我只去过Cosmo,看着妳玩得很开心,但妳也偶尔跟其他朋友去那里开心,那时候我就不太开心。

    那间特大超市叫News,虽然离宿舍最近,不过我们并不常去,因为它后面的山顶上就是那间三角形不仔细看店名还以为是教堂的名叫“Itsumo”的殡葬社。嗯,“Itsumo”就是经常、任何时候的意思,大概,那个,也不能说不是任何时候的吧……“Itsumo”……

    丹尼斯就是丹尼斯,一开始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除了二十四小时营业之外,但麦当劳和饺子店也是二十四小时啊。况且我们根本就从来没有在什么奇怪的时间去过,但后来我知道妳喜欢去的原因了,正如我现在知道了,正如我根本不太在乎那个原因,只因为妳会去。

    那几间居酒屋的名字我根本没往心里记过,因为我们从来都不会去。噢,去也不是那几间。那间小学自然是川崎市立羽根小学校,是我跟亚当斯去交流交了一大笔横财,妳却去了不知哪里看电影的那次那间小学校。那空地后来一直是空地。那间医院是川崎南病院,医疗费贵得让没有医保的外国人即使断了手也要忍痛回国治疗的那家小型私人社区医院。

    噢,说到哪里?对,车停在了学校门口,在下车。

    学校的这个安排,不能不说是匪疑所思。来自世界各地的十几个新生,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一下飞机,就被直接接到学校见校监,而且还中途经过了宿舍。虽然巴士在学校门口等候,在新生见完校监之后,再送我们到宿舍。但这一下车,还是得带着随身的行李背包,就好像我,还有其他所有人。然后,再听校监说一遍我完全没有记忆的简介,我只记得校监介绍自己的时候,说他是日籍台湾人,姓窦,大家可以叫他窦先生,日文就是:TouSensei,或者简称叫窦生,日文是:Tousan。噢,当然,亲爱的窦生大概以为我们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个浅易的日文,也是“父亲”的意思,所以说完还充满自信地向我们慈笑了一下。

    嗯,事情果然就是这么发生了。一群新生背着硕大的背包,倦意和千百个不愿意挂在脸上,经过只开着安全灯的昏暗大堂,经过昏暗的跟学校同名的创始人:川崎仁五郎先生的铜像,在一楼的图书馆里,好像是唯一一次去过的图书馆里,听了“老爸”的简介。应该记得的,记得了。“老爸”介绍说学校两幢教学楼:川崎纪念楼,简称主楼,和葵之楼,分别是用来干什么什么,老师办公室在哪里,出席率最低要多少,学生签证打工要怎么去市役所登记,打工要注意什么,等等等等,甚至说到要结婚生孩子怎么办……学费宿费倒是没提,因为,第一期都已经在来之前交干净了。

    “老爸”就好像老爸一样,语重心肠口水多,足足说了大概一小时,国语英文日文什么都有,虽然我们这一批大多是来自亚洲的华人,但大家似懂非懂,基本上大家都应该跟我的心情一样,想赶快回宿舍收拾好睡觉。通关、车程已经两个多小时,简报一小时,简单加法,到宿舍就肯定过十一点了,还得到管理人黑田小姐那里拿被铺日用品,登记门卡,还得收拾行李房间,真想在附近找个旅馆先将就一晚,反正今天星期三,星期一才开学。

    但是,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老爸”简介之后,就会乘巴士回宿,五分钟车程,卸完行李,在宿舍门口,应该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我可以,我应该,我决定肯定选择不去见妳第一面,吗?

    我们这晚本来没有对话,好像只有一个眼神,嗯,好像还不是那么友善的眼神。嗯,如果是真的话,倒也不意外。不知道妳还记不记得。因为妳是其中一个在宿舍门口抽烟的那些把自己装扮成坏孩子的同学。嗯,抽烟就是坏孩子的话,那我爸岂不是特别坏?那我抽了十几年的二手烟,岂不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所以,魔头是看不上普通的坏蛋喽啰的吧。

    妳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妳记忆中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在这个时候。我跟妳提过一次,妳也好像没什么特别似的说:“哦?是吗?”不知道妳还记不记得。但我却记得,虽然已经有点模糊。但上天给我这一次机会,难到不是想我把这件事搞清楚吗?还是,还是要我彻底忘记?

    可能也是因为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老爸”的听音越来越小,存在感渐去。直到他自己都觉得终于说完了而需要把存在感从虚无里拉扯回来的时候,那句“好吧,今天就说这么多吧,希望各位享受学习生活,有事随时找我,咳咳,和其他老师。没问题的话,就晚安啦。……嗯,看来是没问题,那大家拿好东西上车吧。”是最让人期待和振奋人心的话。

    接下来,在好像永恒又好像飘浮着的两分钟里,我飘过昏暗的大堂,经过穿着和服的昏暗的仁五郎先生,在就快走出门口的一刻,我发现了大堂角落里的那三部咖啡和饮料自动售卖机,三部机里的罐装和瓶装饮料琳琅满目,突显这自动售卖机之国的无限细心和创意。在那里,我们细心地数着硬币,不够的时就凑在一起,是其中一个我可以见妳的有效借口。我们每次都买同一款咖啡,但后来才发现,妳原来只喜欢某种咖啡,很刁钻的一种,然后,我就不自觉地沉迷于这种咖啡。

    在自动售卖机旁,有一部绿色的电话座机。在那个长途电话费还是天价的年代,我们在这电话旁共渡了多少时光,我们经历了各自家人朋友的一些转变,那是我们寻找我俩之外各自最亲的慰籍的源泉。甚至在我们各自行动电话没电的时候,就回到这里通话,或不约而同地出现在这里。现在,我好想冲过去拨一下妳的电话,那十个数字,就好像呼吸一样闪现出来。但妳现在还不会知道我是谁,我这次的目的,是要选择不让妳知道我的存在,噢,这个应该可能会很容易失败。但至少,至少要选择不去爱上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