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油灯里的她

    希塞尔抬着头，侧着身体，脚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僵直的手里提着一盏油灯。

    这本是一盏再普通不过了的油灯，透明厚实的玻璃灯罩，锈迹斑驳的青铜灯座，灯罩上的把手使它可以被挂在任何地方——在王宫贵族的生活里随处可见。但当希塞尔松动油灯的开关，试图将它点亮——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敲打打火石，真正意义上的将它点亮，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了。

    一团颜色异于寻常的火苗出现了。樱粉色的火苗毫无预示地胀大，窜出灯罩，在希塞尔身前的空气中翻腾。奇怪的是，这些火焰并没有温度，希塞尔提着灯的手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突然，火焰中旋转着冲出了一道人影。随着旋转的加快，这道人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单薄不失圆润的肩膀，修长的双手一前一后随性下垂，纤细的蜂腰自然过渡到饱满的臀部，胸前圆盘状的曲线勾勒出柔美。

    她将双手滑过胸前高举过顶，阵阵光环以她为圆心，有节奏地向着四周扩散。光环无视一切障碍，范围遍及整个小镇。随着最后一道耀眼的光环扩散结束，她停止了旋转，轻柔地放下双手，正面面对着希塞尔。

    在她现身的这段时间里，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希塞尔回过神来，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身前飘着的东西，或者说物体，也可能是生物。

    希塞尔仰望着她。她被火焰笼罩，最外围是淡淡的樱粉色，越靠近内侧，火焰的颜色就越接近搀着金色的红色——明亮，又炽烈。她的身体看不清细节，腰部以下变作一缕青烟，与油灯内同是樱粉色的火苗相连。如果以人类女性的身形来描述的话，她偏瘦，中等身高，没有凹凸到极致，却也立于大众之前。

    她突然探身逼近希塞尔，鼻尖相距只有大概一厘米。即使是如此近的距离，希塞尔仍旧看不清——不，不如说是看不见她的五官。除了微尖的下巴，高挺的鼻梁这些轮廓之外，一切都被火焰包裹着。

    但希塞尔完全能够感受到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双手张开，手掌向天握爪，烈焰般的长发飞舞飘动，散落下粉尘般的火花消逝在空中——美得就像是一只散播着荧粉的蝴蝶。

    “说吧，你的要求。”

    她的声音听上去是如此美妙，犹如天堂的银铃，让人完全无法注意到她语气里的凶狠残暴。

    希塞尔的余光看到了在她的身后，只剩下半截身体的怪物爬上了海因里希的尸体，高高举起了它那将碎骨骑士劈成了两半的恐怖杀器。

    即使是游遍大陆的流浪骑士也无法想象希塞尔在这座小镇中所经历了的事情。

    一个小时之前，没等希塞尔对海因里希的话做出任何反应，海因里希就跨步走向了死亡小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希塞尔站在原地思考着。同伴们纷纷越过希塞尔，紧跟副团长的步伐。已经没有人对踏入这座小镇的决定抱有异议，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希塞尔甩了甩头，将脑中的混乱暂且搁置，努力把思绪拉回到了眼前。

    希塞尔走在队伍的最后，仔细观察着小镇。房屋轮廓完整，暗示着这里并没有受到大肆的破坏。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正常，除了——没有人的迹象。不止是人，也没有任何动物的迹象，哪怕是一只老鼠。嗒嗒的脚步声，与此处的寂静格格不入。

    曾经飘满过苹果酒香甜气味的空气，如今既没有尸体的腐败气味，也没有被动物占领后的sao臭气味。

    与其说是死亡，不如说是缺乏生气。静悄悄，空荡荡，仅此而已。

    相比战场上的地狱景象，这里简直称得上是天堂。众人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不知不觉间已经缓解了下来。

    海因里希深知松懈将会是最致命的错误，他压低了声音，提醒众人他们依然处于危险之中。

    但在这嗅不到异常的静寂之中，特别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之后，经验尚浅的年轻人实在是难以集中精神。更别说其中还有身受重伤，神智不清的人。

    马背上伤得最重的年轻骑士，背朝前方的那位，呻吟声越来越痛苦。

    “副团长，他……情况不太妙。”

    马背上的另一名骑士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背靠着他的人正在渐渐失去支撑自己的力气。

    “应该查看一下他的伤势，做些处理。”

    “再说一遍，听着，”海因里希开始恼怒，“我们还没有脱离危险。”他顿了一顿，“如果想做点什么，那就迈开腿，早点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一行人再次陷入沉默，前进的脚步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渐渐的，呻吟声越来越轻。马背上伤势较轻的骑士时不时屏住自己的呼吸，直到他感受到靠在自己后脑上的另一个脑袋还有呼吸。感谢上帝，他还活着，勉强。

    “米娅……王国、和平……上帝，实在是太……别担心……”

    “……他的meimei。她为她哥哥感到骄傲。”与他相熟的另一名骑士说，“他是个正直，充满荣誉感的骑士，我们需要他这样的——”

    “闭上你的嘴。我们需要所有人，那些被埋在泥里了的人。”海因里希依旧拒绝。他心里清楚，绝不能停。持续的宁静使他越来越担心。他有预感，暴风雨就要来了。

    “你抛弃了他。”

    “你说什么？”

    “你把他扔回了泥里，”希塞尔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他没有停下来，“你嘴里所谓的需要的人。”

    离开战场后的这段路里，海因里希第一次转回了身。他惊讶地盯着希塞尔。希塞尔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强迫自己直视着海因里希，他的副团长。但他还是避开了海因里希的眼睛，看着他满是络腮胡的脸上其他无关紧要的地方。

    希塞尔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他甚至怀疑，海因里希可以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

    海因里希变得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缓缓地说：“想救他的，不止是你。”

    希塞尔别开了脸，他认输了。像是想要扳回一局似的，他轻声嘟囔道：“或许我们能救他，救活他。”

    海因里希默默地站着。

    “这花不了太多时间，我想。”

    “我们做不了太多，想办法止点血，会让他好受些。”

    算上希塞尔，已经有三人明确赞同先处理一下伤员。海因里希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短暂的停留尽管危险，但存在分歧的队伍同样危险。他看了看伤员，看了看希塞尔，抬手示意将伤员抬进最近的屋子。

    希塞尔正打算去帮忙把伤员扶下马，海因里希强而有力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小伙子，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得活着回到王宫。”

    海因里希重重地拍了拍希塞尔的肩膀，径直向着伤员走去。希塞尔愣在了原地，这让他想起了进入小镇前的那句话。

    “五分钟。你们两人留在外面，有什么异常，马上让我知道。”

    海因里希命令除他之外最年长的一名骑士，和马上的另一名伤员在屋外把守。重伤的骑士被迅速抬进了屋子，慎重地放在了床上。剧烈的疼痛早已使他清醒了过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别说话，只是简单处理一下。”海因里希的声音听上去满不在乎，使人不得不相信这只是个小伤。

    海因里希俯身想要查看他腹部铠甲破裂处的伤势，但稀疏的月光不足以使他看清。希塞尔发现窗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但他还是拿了过来，打算点亮。

    “停下，希塞尔。”他的动作没有逃过海因里希的眼睛，“这可不聪明。”

    希塞尔明白他的意思，顺手将油灯挂在了腰间，心想之后或许会派上什么用场。

    海因里希拆下手甲，用手掌根部沿着伤员腹部伤口的外围轻轻触碰。

    “唔！啊—”

    温热，潮湿，只是轻碰伤口周围就疼得叫出了声。海因里希确信确实不妙。伤得很深，一直有新鲜血液流出。止血和防止感染是当务之急。

    穿着铠甲无法进行包扎。但这个状态下有办法脱下铠甲吗？在场的人都不太确定。没准会使伤口裂得更大。

    海因里希对床边的两名骑士说：“架住他，别让他乱动。”

    没人清楚海因里希打算怎么做，但他们还是照做了。一名骑士紧紧抱住了伤员的双腿，另一人从伤员的背后，双手穿过腋下，紧紧夹住了他。

    海因里希哼了一声，重新戴上手甲，双手抓住伤员腹部铠甲上的破洞。希塞尔一惊，心想他该不会……？

    咔啪咔啪几声脆响之后，海因里希将手里的铠甲废片随手抛在地下。

    没错，这位让人敬畏的碎骨骑士，仅凭手的人力就撕裂了金属制的铠甲。

    希塞尔和在场的其他人都惊得忘记了赞扬。或许今天之后，海因里希可以考虑换上一个空手撕战甲的骑士称号。

    “放开他的脚，别让他躺下。”海因里希并没有把众人的惊讶当成一回事，示意身边的人协助他脱掉铠甲，“保持上半身竖直，他需要包扎。”

    伤员身上的铠甲，虽然没有被完全拆掉，但胸部以下直到腰部的部分已经没了，整个腹部暴露在外。

    海因里希从身上撕下了些布条，开始为伤员包扎。他用布条将伤员的腹部捆扎紧实，使伤口闭合起来。又在外面加绕了一层，不那么紧，却非常厚，使伤员没法做幅度太大的动作。这有点像是在为贵族女性束腰。最后，海因里希又将伤员上半身剩余的铠甲全部撕碎丢弃。

    海因里希看似粗鲁地捏着伤员的下巴，说：“听着，小伙子，打起精神。你能回去的，嗯？”

    伤员感激地看着自己的副团长，坚定地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的希塞尔决定，回到王宫后，他必须向这位强大又值得尊敬的骑士正式道歉，请求他允许自己收回那些无礼的话。

    时间或许超过了五分钟，但没有人在意，毕竟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生。海因里希带头起身，走出小屋，在门口停了下来。其他人也陆续走了出来，两人搀着伤员，希塞尔跟在最后。

    谁都没有出声，没有行动。

    一切仿佛都被冻住了。

    不见了。

    马，不见了。

    人，不见了。

    无声无息。

    凭空蒸发。

    这里的空气与刚才不一样了。

    铁锈味。

    血的味道。

    有东西在这里。

    就在暗处，离他们不远。

    那些邪恶的，超乎想象的东西。

    如果光线足够，他们就能看到。

    他们脚下踩着的，是用血雾铺上的，崭新的红色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