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酒小镇格拉鲁

    海因里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背上背着自己那易于辨识的成名武器——崩岩巨剑。

    这把剑的剑刃并不锋利，但巨大且沉重的特性，使得它比一般利刃更具杀伤力。两名成年男性使出浑身力气才能勉强挪动的重量，海因里希单凭两条粗壮的胳膊就能舞得大开大合。如果说有谁斗胆与他近身搏斗，那人一定是疯了。

    碎骨骑士，是海因里希给不了解他的人的善意的警告。

    在海因里希的身后，两名老练的骑士并排跟着。他们都受了点皮外伤，其中一名手里牵着马，队伍里唯一的一匹马。马也受了伤，一跛一跛地走着。

    马背上背靠背坐着的两人伤势较重，需要有人跟在马的侧面扶着，才不至于因为颠簸而滑下马来。每一次的颠簸，对马背上的人来说都是一次煎熬。

    希塞尔独自走在最后，脑海里全是副团长离开战场前无情的一幕——他怎么能把活着的同伴扔给那群怪物？理性告诉希塞尔，海因里希是对的，那个人活不了。

    但理性并不能减轻希塞尔对海因里希所产生的厌恶。

    众人各有所思地聆听着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背上传来的发颤的粗重呼吸声。

    “风、停了……”

    马背上飘来的微风般的话语，在众人耳里却不亚于一道惊雷，劈得脑袋里一片空白。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希塞尔无法相信，拉鲁斯王国第一骑士，在全大陆也是无人不晓的碧风骑士所刮起的胜利之风，会有停下来的一天。他想用自己的双眼来反驳马背上的人，但他的脖子却僵硬得无法转动。

    “别回头！”海因里希的声音依旧粗犷响亮，“团长会完成他的使命，我们也是。”

    他迈开步子，比之前迈得更大，身后的人必须接近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头顶黑云散尽，明亮得月光照得脚下依稀可见。马背上背对着海因里希的伤员，目光不再朝着远处平静下来了的战场。他低头看着自己腹部破裂铠甲处渗出的黑色液体，顺着脚尖，一滴，两滴……滴在地上。

    沉默中，海因里希带着众人穿过了一小片树林之后，他身后的一人忍不住问：“副团长，再往前走，可就是——”

    海因里希打断他说：“走最短距离，没时间了，我们必须穿过它。”他明白同伴在担忧什么。

    除了海因里希之外的人都停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眼神最后都落在了希塞尔身上。希塞尔清楚他们在想什么，希望自己做什么。

    “副团长，或许这不是最好的主意。”希塞尔咽了一口口水，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一定不怎么勇敢。

    海因里希背对着希塞尔停下。希塞尔以为这位有些暴躁的副团长会命令他闭嘴，但是他错了。

    “希塞尔，你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

    除了海因里希之外的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了希塞尔身上。希塞尔并不明白海因里希为什么这么问，他自认为自己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甚至更少。

    “我知道的……格拉鲁，这座小镇，二十年前因为一场瘟疫……国王禁止任何人接近，就这些。”

    “而你，是唯一的幸存者。”海因里希补充道，“大家都知道。就这些？”

    作为格拉鲁曾经的镇民，希塞尔对自己的故乡确实知之甚少。他那时候还小，完全没有记忆，也没有人对他谈起过这些。他所知道的，也只是与其他人相同的来自国王的一纸禁令。

    尽管海因里希看不见希塞尔点了点头，但他似乎认定了希塞尔并不知道真相，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瘟疫确实可以杀死像你父亲那样强大的骑士，但绝不可能将他伤成那样。”

    希塞尔的父亲，准确来说是养父，拉鲁斯王国骑士军团的前任副团长。希塞尔的心跳开始加速。很显然，海因里希知道一些不为众人所知的秘密。以他的资历来说，这并不奇怪。

    “什么意思？”

    “来吧，小伙子们，跟上。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海因里希始终没有回头看过任何人一眼，他继续踏步向前，“进入那个地方确实应该有所警惕。事到如今，你们有权知道这些。”

    希塞尔的脑子里全是海因里希所说的话，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对于他来说，格拉鲁这个地方所代表的意义比其他任何人都大，他也确实希望可以回到他真正的故乡看看，只不过，不是以这样一种形式。

    但除此之外，他似乎很难再有机会。希塞尔抢先跟上了海因里希的步伐，身后的其他人尽管有所犹豫，但还是陆陆续续跟了上去。

    “二十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个新人，像你一样。”海因里希开始回忆起从前的那段日子，“美酒小镇格拉鲁，那里盛产美酒，特别是苹果酒。每年八月，总会有最好的苹果酒被送进王宫。我敢说，从那以后，拉鲁斯王国的人就再也没有喝到过像样的苹果酒。”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偏了题，海因里希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那天，苹果酒没有按期送达王宫。我们的国王，派了使者前去查看，看是不是路上遇到了麻烦。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样。使者什么都没有带回来。因为他也消失了。没人再见过他。国王深信，格拉鲁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不太好的事。”

    “格拉鲁离王国不算太远，就没有人说起过什么？”

    同伴的插嘴使希塞尔感到焦躁，他迫切地希望海因里希少说点废话赶紧讲下去。不过这恰巧也是希塞尔感到疑惑的地方——事情不可能发生的那么突然，一定有些什么预兆。

    “没有，至少没有传到王宫。国王秘密召见了一些商人，你们知道的，他们这些人有的是消息。”海因里希的语调里混杂着些轻蔑，“嘴不可靠。总之，其中有人一个月前去过格拉鲁，那里并没有什么异常，空气中已经弥漫着苹果酒的香味。而另一人说，一星期前，有一户来自格拉鲁的人，回去参加亲戚的婚礼后没有如期回来。他猜想或许是有什么急事耽误了。国王命这群人严格保守秘密后，决定派骑士军团副团长，希塞尔，你的父亲，和另外两名老练的骑士，三人一同前往格拉鲁。”

    如果海因里希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尊敬的父亲，即将遭受一场不可避免的巨大磨难。为什么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这些？为什么不连他的身世一起保密？有太多疑问从他的脑子里冒了出来。很显然，父亲不想让他知道太多，却又不愿让他完全脱离格拉鲁。

    “几天后，该死，我记得不到底是几天了。总之，守城的士兵在城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你，和你的父亲。那时候你还是个婴儿，谁也没想到你能活过来。没人知道在你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能把强大如你父亲的骑士伤成那样，更没人知道另外两名骑士去了哪里。你的父亲神智不清，一直重复说着一些话。国王动用了整个拉鲁斯王国的医疗力量为你父亲治疗，并亲自守在你父亲的床边等待，等待他清醒过来。感谢上帝，那一天没过多久就来了。国王，以及几名亲信，整晚都在你父亲的床边听他说着发生的一切。”

    海因里希沉默了一会儿。在场的所有人都对希塞尔的父亲在那一晚所说的话既感到恐惧，又感到兴奋，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马背上的伤员也压低了呼吸声，生怕自己错过一个字。

    “第二天，国王亲自下达的禁令就传遍了整个王国，和王国周边的所有小镇、村庄，还有邻国，包括海尔斯王国。所有人都知道了格拉鲁镇发生了严重的瘟疫，即日起所有人严禁靠近，违者杀无赦。”海因里希接着说，“就瘟疫来说，处罚过于严厉，起初很少有人把这件事当回事。直到渐渐的，人们开始意识到，凡是偷偷去了格拉鲁的人，都凭空消失了。从此，再没有人愿意接近那里，死亡小镇的臭名散播开来。”

    听到这里，虽然希塞尔对故乡并没有太多感情，但他心里还是感到不太痛快。海因里希的话到此结束。众人心里明白，前方等待着他们的，不是什么使人暴毙的瘟疫，而是能够消灭一整座小镇，即使三名强大的骑士联手，也无法应付的某种不知名的东西。

    “或许我们该绕路。我们没有理由冒这么大的险。”

    希塞尔可以理解说出这话的同伴是怎么想的，但他现在却希望副团长可以给大家一个充足的理由，好使他能够踏足所谓的死亡小镇，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改变了他的命运。

    “必须争分夺秒。”海因里希一直掩饰着内心的焦急，战场的惨状使他无法按部就班。只要那匹马还能跑，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要是出什么事的话——”

    “三名骑士，有一名活着回到了王国。”

    “可他受了重伤，几乎死了！”

    “他活着，能说话，这就够了。我们人数更多。”

    “但——”

    “活着不是我们的使命。”

    没有人继续提出异议。大家明白副团长的意思。

    确实，只要有一个人能够把战况带回给国王，那就是他们一行人的胜利。而早一秒钟，就意味离惨剧远一步。况且海尔斯王国的人没准会认为他们不敢穿过这里，以此躲过追击。虽然有些冒险，但这确实是目前来说最好的办法。

    大家沉默不语，紧跟着副团长海因里希的步伐。

    “小伙子们，打起精神，我们到了。”

    顺着海因里希指着的方向，一座小镇的轮廓在月光的照耀下已经清晰可见。

    希塞尔站在海因里希的身旁，他突然对进入这个小镇产生了巨大的抗拒。

    就在这时候，海因里希用只有希塞尔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幸存者希塞尔，请把你的好运借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