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三章 南澳风云(二十二)
心头正想着美事暗自窃喜之际,韩猛指挥着金蛟号擂响战鼓径直杀出的举动,给胡应雷当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虽然方才心头暗想的美事并没有向身边的属下们宣诸于口,可是胡应雷还是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难受。身为从大宋叛逃降元之人,本就心思敏感的胡应雷仿佛从腾蛟军宁可战死也不投降的举动中,感觉到了一种腾蛟军将士对他**裸的羞辱。 在这种特殊心理的影响下,身边的元军诸将并没有什么特殊感受,只是紧张的准备与腾蛟军战船接战时,胡应雷却令人惊诧的暴跳如雷。 在潜意识中,此刻胡应雷心中想的只是要当场击杀腾蛟水师所有的战船和军将,以此来证明自己当初降元才是顺天应命的正确之举。反正兵力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思考战术和临阵指挥的胡应雷,只是在暴怒中下达了全军冲锋的军令。 “传令,全军前进,把那些不知死活的宋人战船给我全部击沉!” 伴着胡应雷近乎疯狂的嘶吼,仍然摆出一字长蛇阵的元军水师,从宽大的正面声势浩大的冲了过去。 在胡应雷身后的元军主将张弘范,从远处看到胡应雷指挥下的元军战船,没有任何改变阵形之意,只是简单粗暴的仗着数量优势直接冲上去时,心中对胡应雷能力和心性的评价顿时降低了一大截。 可是即便是张弘范已经生出了后悔之意,却已经无法对胡应雷指挥下的三十艘战船施加任何影响和改变了。 面对着三十艘气势汹汹的元军战船,即便是在双方战船高速对冲马上就要迎头相撞之际,站在腾蛟军旗舰金蛟号船首的腾蛟军指挥使韩猛,脸上却仍然一片出奇的平静,大异于往日临战之时勇猛彪悍的气势。 身为昔日太傅张世杰麾下的得力干将,韩猛领军征战的风格也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向来是以勇猛彪悍著称。虽说论军略、机变和沉稳谨慎,韩猛比不得苏刘义、方兴和佟阳、周义等人,可单论勇猛,韩猛却毫无疑问可说是太傅麾下诸将之冠。 正因为韩猛大异平常的气势和风格,就连跟随他多年的金蛟号统制张喜也心下慌乱起来。 难不成指挥使大人过于自责,以致于无心应战,现在已经心灰意冷只是一心求死不成吗?怀着这样的不安和疑虑,张喜忍不住在韩猛身边试探着提醒道:“指挥使,元军来势凶猛,咱们究竟如何迎战?” 听到张喜的话,正一脸平静却极为仔细观察元军阵形的韩猛,连头也没回就发出了一连串的军令,“传令诸船,船头巨弩换火箭,即刻点火,齐攻元军右侧第三艘战船。“ “用旗语传令,火箭发射后,贾弘、刘跃率两艘海鹘先往左侧佯动诱敌,曹建、章勇率两艘海鳅向右侧佯攻诱敌。等拖后的金蛟号冲向右侧第三艘元军战船时,再让他们急速侧帆转舵跟在金蛟号身后,咱们务必以最快的速度从元贼阵中杀过去。“ 韩猛这一连串的军令,条理清晰,语气也前所未有的冷静,虽少了昔日那种临阵之际悍勇无畏的冲天豪气,却多了远攻、诱敌,然后再取其弱点全力突破这数种精妙的临阵指挥应变。 从韩猛冷静却仍然坚定的语气和发出的一连串清晰的军令中,张喜也放下心来,指挥使大人显然并没有丧失斗志。虽然对于韩猛现在的这种指挥方式有些诧异,可是身为跟随韩猛多年的亲信,张喜仍然习惯性的将韩猛发出的军令,以最快的速度第一时间通过军中鼓令和旗语,传达到了金蛟号身前的四艘战船上。 看到腾蛟军五艘战船稍稍调整方位,朝着自己左翼方向冲过来时,身在元军一字长蛇阵中央位置的胡应雷,下意识的按着步战之法发出了军令。 左翼减速、固守待援,右翼战船加速准备与左翼战船形成对腾蛟军五艘战船的合围,这本是陆战时一字长蛇阵一种常见的应敌之法,可是胡应雷以步战之法指挥水师的战术显然是漏洞极大的。 步战之时,步卒的行动和反应速度是极快的,只要军令送到,每一个训练有素的步卒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做出防守或是进攻的反应。可是在茫茫的大海上,虽说每艘战船上都聚集着数以百计的军卒,可是这些军卒在海面上,不管想做出任何的反应,却都必需通过cao纵身下的战船之后,才能做到。 而更致命的是,对于一艘战船而言,在即将进行生死rou搏之际,减慢船速除了会让他们极大的损失战场机动能力,而且攻击力也会随之大为降低。 在双方战船相距不足三十丈的时候,随着金蛟号船头那张尺寸巨大的弩箭带着一溜火光飞射而出,腾蛟军另外四艘战船上几乎同时向元军右侧第三艘海鹘战船射出了船头巨弩。 因为大宋军中至今尚不曾在岭南诸地找到露天的油层,腾蛟军的火箭并没有用上猛火油助燃,而是用松树中提取的树脂来代替。粗长的铁箭前端,特地制有数个微微凸起中空的孔洞,临战之际将凝固的松脂塞满其中,点燃之后将弩箭发射出去,除了粗大的铁制弩箭本身的巨大杀伤力之外,易燃的松脂还可以借机引发敌船失火。 松脂火箭与猛火油相比,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松脂的耐燃性比猛火油要强上一些。除此之外,松脂制成的火箭不仅制备更难、成本更高、保存不易,而且燃烧时的火势也并不猛烈。 更令水师军将们难以满意的是,松脂引发的火势,扑灭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度,普通的海水就可以迅速扑灭松脂引发的大火。如果对上训练有素的精良水师,松脂火箭基本上很难对敌船造成决定性的伤害。 再加上大宋三大水师的指挥使,实际上都是从步将转为水师将领的,在本能上就有一种水上用火难以发挥作用的观念误区。而这种观念上的错误,在元军水师中也同样盛行。这才是宋元双方的水师从开战至今都没有发生大规模火攻的真正原因。 直到真正对水师有独到理解的大元江南东路宣慰使张弘范坐镇指挥时,元军终于第一个用出了大规模的海上火攻之法,并轻易就给大宋三大水师之一的腾蛟军造成了近乎全军覆灭的重创。 身为建炎南渡之后,大宋中兴四大名将里排名第二的太师、通义郡王韩世忠七世孙,虽说是庶出偏枝,可到了韩猛祖父、父亲和韩猛兄弟这几代韩氏子弟,韩家勇将辈出,不仅没有弱了祖上英名,反而是在军中声势渐隆。 自幼跟随父亲习练武技,饱读兵书战策的韩猛和幼弟韩进,都在太傅张世杰拱卫当今天子福州继统时立下过赫赫战功,展现了极为出众的统兵征战才能。 若非太傅病逝太早,韩家兄弟两人一为军中重将,一为太傅身边最得力的亲军指挥使,几可说得上是再现昔年祖上雄风了。 当这一切全都因为韩猛的一时大意和贪功冒进而灰飞烟灭之后,在自责、懊悔和形势逼迫下,以割发代首的决绝态度,逼迫腾蛟军副使刘栋带着幸存的十几艘腾蛟军战船撤退,完全抱着必死之心断后,要与元军水师做最后一搏之际。 放下了心头所有的包袱,韩猛却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和头脑前所未有的澄明起来。 那些自幼熟记在心,可是在临战之际却总是用不出来的兵书战策,祖父和父亲昔年在世时向他言传身教的战场经验,如潮水般一幕幕涌过韩猛心头。 兵有五致:为将忘家;逾垠忘亲;指敌忘身;忘却生死;不问成败。 这一刻,忘却生死、荣辱,心中只有最后一个坚定目标的大宋腾蛟军指挥使韩猛和跟随在他身边的腾蛟军勇士们,在今生最后一场战斗中,无意中达到了兵书战策中所最为推崇的一种战场最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