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傻瓜
他趴在电梯门外,绝望地看着她,已经来不及了。 门闭合的一瞬间,他凑近门缝,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听不出哽咽痛苦,何其轻微渺小。 她没听清,只看到他启口张合,唇齿发颤。却看到一滴泪,反着光,滑落不见。 她想让电梯停下来听清他说了什么,真的想听清。可手却死死按在关门键上,如抽搐一样地用力不听使唤。 电梯阖上了,随着她的心一起飞快下坠,落进深渊。 她忽然觉得听到了公路上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壁垒岛上海潮退去的声音;飞机一班一班从夜空划过的声音;在她意识昏迷中听见的那些呢喃低语的声音;甚至能听到他为她剥海胆吃时小勺发出的那些沙沙声。一幕一幕,一点一滴,可却终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那最后一眼,他脸上曾经的生动星光,都融化在了她眼里。 原来她哭了。原来眼泪决堤的时候,理智与清醒已早一步崩塌;原来失去的实感这样痛,蚀骨锥心;原来太熟悉的两个人剥离起来这么残忍惨烈。 她真的听到的,是自己喉咙里野兽一样嘶哑出的哭声,眼泪顺着脖子流进心里,又瑟又烫,灼伤了五内,再慢慢冰凉。 她望着面前那扇从来不敢悬挂任何广告牌的电梯门,铜镜似的倒影出自己哭得狼藉的脸,终于明白,自己也是口是心非的人。和这个世界一样虚伪,和穆鹏飞一样懦弱,和这个小区里俯视着这城市的自以为是的所谓高门贵户一样老于世故,俗不可耐。她曾以为自己不能忍受的一切,原来不过是自己的一部分。 而她最无法忍受的,是自己竟这样深,这样自私地一直霸占着他。 在他面前她不是大言不惭地说过吗?至始至终他们都不该有任何瓜葛,他们根本不该进入彼此的世界。 而这一刻,看着泪流满面的自己,什么都不用抵赖了。她根本不能忍受另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世界里。这世上最深的讽刺,大概就是自己讽刺自己的心吧。 她放逐不了他,更加解救不了自己。她让他等待受伤,无望挣扎,消磨殆尽,只是为了抵挡自己直接奔向他的可怕欲望。 在蓝昨晚质问她的那句话还如海啸一样盘旋在她脑海,无法退去。 “他是在把自己的人生拆了,来给你披荆斩棘啊,你还不明白!?” 而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这世上最后知情的,要么最伤情,要么最辜负。竟然自己才是最辜负他的那个人。 一直以来,他的笑,他的傻,他的执拗与疯狂,他金鱼之屎一样的紧紧跟随,魔怔一般无时不刻地守护,孩子气打赌似的喜欢迷恋,她以为自己都是知道的。 可是她却不知道,他会陷得这么深,会爱得这么低微心酸,他为了她会去做的事,已经到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地步。 所以她鬼使神差地来了。聚集了全身的勇气;思忖了一整夜;考量了所有有的没的可能;还憧憬了许多侥幸的幻想,做了这一生最疯狂荒诞的一件事。 大概什么可能性她都想到了,却万万想不到会恰恰撞见这样一幕。 果然天意诚然。她辜负了他这些年,耽误了他这些年,霸占了他这些年,他终究还是放手了。因果报应,确是本该如此。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车库的。靠近自己的车时,像溺水上岸的人一样只想找个地方可以苟延残喘。 而那个身影已站在她车旁。 缪好时愣在那里,半晌才想起来要抹掉脸上的眼泪,维持住最后一点尊严。 不等她的反应,穆陆源已几步跨过来,毫不迟疑地搂住了她。用力之大,动作之迅猛已不复往常。 她的脸被他紧紧扣进脖子里,闻到一股熟悉的甜橙香皂味儿,她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膛小腹,感觉宽阔坚实又格外温暖。这个怀抱比她以为的要安稳得多,更比她以为的有力霸道,居然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她嵌进双臂之间。 而她根本没有力气去挣脱他,也根本不想挣脱。四肢百骸都是酸软气馁的,就这么像塞在他怀里的长抱枕似的任他包围着,再没有任何意志力能支配她做出应有的反应,理智的也好,疯狂的也罢。她就那么听之任之,一动不动的,肝肠寸断的。 许久他就这样抱着她,没有声音,也不松劲,好像所有书里那些俗套的形容一样,时间忽然静止了。 车库里竟也没有任何车响人声,连空调管道都静默着,在早高峰这个时段。缪好时把鼻子埋进他心口,T恤上有他身上淡淡的气味,熟悉又陌生,瞬间抚慰了她的迷惘失措。她想,或许这一切并不是幻觉,或许书里写的那些彩虹宝典都成真过,或许时钟真的走漏了几拍也说不定? 她此时能听到的只有他的心跳声。从一开始野人般的砰砰巨响,到渐次平滑婴儿般的急促,再到回归缓和淹没在他体温里的平静。 他的心跳怎么就像那首曲子一样可以分乐章,一样自带骤缓韵律,一样让人心碎? 被他搂得太紧,她的脚有些脱离地面了,不自觉地向前一步,却听到他“啊”地轻哼一声。 缪好时低头,是自己踩了他的脚。他竟是光着脚的!再细看,他还穿着睡裤,湿着头发,下巴腮上的胡子只刮了一边。 可想见他刚才是怎样发疯地追才能在她之前跑到这里来?那么考究的一个人,大小还是个明星呢,就这样跑出来了也不怕被拍。他一向都是个孤胆英雄啊。她盯着他踩在冰凉地面上的脚,眼睛又花了。 “傻瓜。” 他闻言抬眼望着她,目光笃定,澄清一片。 “你说什么?”他问,声音温柔得像个大人。 “傻瓜!”她呜咽。难道她成了口吃了? 他听完倒像是终于放心了似的长吁一口气。随即眼睛里又急切起来,张口道: “她......” “你刚刚在电梯门外跟我说话了吗?”她慌忙地飞快打断他的下文。她不想听到他的解释。他无需向她作任何解释,她更害怕听到他欲盖弥彰的谎话。她不值得他说谎,也不愿他说谎。 而他默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擦着擦着也眼眶一热,怕她看见,又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搂紧了。只是,却像搂着一个随时会被风吹折了的纸人似的,无限悲凉。 后来她听到一个嘤嘤的鼻音在头顶上低吟道: “你知道的,我只要你......我也只有你。” 那是谁说的?当你在风中战栗时,变成一棵从脚底长出根茎的树,你就能屹立不倒了。如今她才明白,当深爱你的这个人赤足站在你面前,向你敞开怀抱,巍然不动还是瞬间崩溃其实无甚差别,是不是树成不成得了山也没有关系了。 这个怀抱就是世界的中央。站在圆心上的这一刻,你是不必再逞强的。缪好时终于伸出手臂环抱住他,放声痛哭起来。也许这一生,她是第一次这样放肆这样舒畅地宣泄情绪,这样欢快地发泄一回。 可悲的是,她早就爱上他了。像雨滴落向大地一样无可挽回,无处遁形。哪怕她永远都不承认,哪怕全世界都不相信。 终于有了一辆车从旁边驶过,在靠近他们的弯道上轮胎发出减速的摩擦声。 缪好时正好面对着来车的方向,穆陆源背对。她闻声也不抬头,飞快从风衣里掏出墨镜给他戴上,抬起手挡住他的侧脸,飞快踱过去拉开后车门,把自己和他都装了进去。 一套动作做下来,反应迅速,沉着老练。 现在两人靠在车里,穆陆源摘下眼镜,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缪好时。 他还握着她的手,手指不自觉轻轻按着她的,摩挲着,让她的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慌着。他怕是想握这手太久了,这下终于如愿了胶粘一样舍不得放开。还是一样孩子气。 缪好时终归是没缩回去,她自己的心事还没收拾利索呢,没空管他。她想,从来没在他面前这样丢过人吧?现在怎么办?然而看到他的光脚丫,绒毛巾面料的睡裤,想起他夜里怕黑,要握着柔软有绒毛的东西才能入睡。不禁瞥他一眼,正像向日葵一样甜灿灿地望着自己呢,她心又软了。又想,自己也从来没在他面前这样丢盔卸甲地哭过吧,忽然觉得无比轻松。要不就这样顺其自然罢,这就是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