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怨(一)
去年深秋,树林中甲虫和树脂的气味极其浓烈的时候,阿爸珍爱的猎狗“黑子”老死在他的破草鞋前。阿爸用厚厚的松塔埋了黑子后,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也寂寞了许多。 我放下手里的一堆稿子,陪他去喝酒、伐木、采摘菌子。我特地麻烦三叔公张网捕了几只云雀,装进金黄的木秸秆子编织的鸟笼,让他在苦闷的时候遛遛鸟。阿爸看着笼子里哀鸣啁啁的鸟儿,只是摇头,叹道:“三儿,你这是造孽啊!”伸手将鸟笼拆成两半。 他抬眼看着云雀欢呼着出笼,羽毛乱飞,长叹一声,说:“三儿,林子里的生灵都是有灵性的,不要得罪它们,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见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大手一摆,“你跟我去木屋。” 木屋是阿爸在林子中的住处,他是个守林人。在我的心目中,木屋一直是个神秘的地方,那里藏着阿爸半生的凶悍与光荣。 木屋不过三米进深,除了一张结实的木床、一个红泥土灶,就剩下几只树桩打就的凳子。木墙上却密密麻麻,毛毛刺刺,钉满动物的头颅与皮子。黄蜂在豪猪头的大耳朵里做窝,“嘤嘤”之声不住,我曾建议阿爸一把烟火熏毁了黄蜂窝,阿爸却说:“我杀生太多,再不能残害生命了。”几只狗熊的头颅早已风干,由于抹塞了桐油与香料,凶煞的样子依旧栩栩如生,似乎要搏人。据三叔公说,当年阿爸在猎枪口黏着涂满蜂蜜的黄蜂窝,伸出门洞引诱狗熊,正当黑瞎子舔得起劲儿的时候,阿爸猛地将枪管戳进它的喉咙,一枪毙命,狗熊的皮子一点儿也不受损。木墙上最吸引我的是那把折成两截的双筒猎枪,每每见到它,我似乎都能闻到它当年霸悍的火药味。我一直很困惑,那样一个精悍的猎手是怎样变成这样一个优柔的守林人呢? 那一晚,爷儿俩喝了两斤高粱酒,木屋中的篝火照红了阿爸原本苍白又苍老的脸。外面忽而扬起一阵大风,枯树上倒挂的猫头鹰怪叫着跌落,篝火一阵跳跃,火星四迸,木窗边上钉着的一张皮子忽而猎猎作响。阿爸惊怒地看向那张皮子,骂道:“畜生,你见我的黑子死了,你高兴了?”我忙看过去,只见在火光耀动下,现出一张棕黄色的皮子,体长与尾长加起来足有一米五,咽喉间两个洞口上钉着两颗黑色铆钉。面部皮毛上血迹斑斑,两个鼻洞挨得很近,眼洞上也钉了黑铆钉。大风透过窗缝吹上去,皮子猎然移动,使得那黑柳钉仿佛两颗转动的眼珠子,冷森异常,那是一只大猕猴的皮子。 我疑惑地望着阿爸。阿爸猛灌一口酒,伸手从床头席子下摸出一只镜框,凝视良久,说:“三儿,你从小就问阿爸你阿妈是怎么死的。阿爸一直没勇气告诉你,现在趁着酒劲儿,就告诉了你吧。唉。” 镜框中的黑白照片就是我阿妈。文弱而清秀,身穿一件暗花棉布袍子,怀抱一个婴孩,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荡漾着无来由的惊惶与悲戚,看向镜外的一切。阿爸伸手抚摩镜框中的妻子,老泪纵横。我劝慰他几句,拨弄几下篝火,听他一把眼泪一口烈酒地唠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