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长安行

    言如意的得意叶易安未加理会，期待了十五年的真相带来的心理冲击太大，此刻的他再没了说话的兴致，只想找个无人之处好好静一静；再则，纵然言如意已将事情解释清楚，但心中认定了十五年的罪魁祸首猛然消失，这也让叶易安很不适应。

    简而言之，即便林子月心理崩溃的事情真不怪言如意，两人也无法骤然恢复到当初合作时的关系。

    更何况此刻叶易安还郁结着深深的茫然，若是不怪言如意，那又该怪谁谁该为林子月所变成虚月承担责任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事，言如意的声音一旁传来，“林子月变成虚月对她而言未尝不是好事。有时能忘记就是最大的幸运，她现在简单纯粹，又是道门最耀眼夺目的后起之秀，过的有什么不好叶易安别想着去唤回她旧时的记忆，那太无情，也太自私”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的叶易安更加心烦意乱，当下转身就走。

    言如意并未阻止他的离去，看着叶易安颇显萧瑟的背影，她的眼角眉梢却生出一片吟吟笑意，向着背影远去的方向高声道：“五天之后在此相见，我将凤歌山的剩余弟子一并都交给你”

    叶易安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但这话他必定是听见了。很快，叶易安就走出水晶镜演化出的沙洲，走出了乱林。

    他走后言如意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重新回到了明澈如镜的小湖畔一如十几年前般坐了下来，而后微闭双目，屈膝弹指，水晶镜镜面随之泛起波纹般的涟漪，等涟漪静定下来时，其心湖深处被她刻意提取的有关叶易安的记忆片段便显化出来。

    这个叶易安的坐姿是那么准确，与当年沙洲月夜不差分毫。言如意也没看身侧似与她并肩而坐的叶易安影像，只是盯着面前澄澈的湖水，慢慢的口中有了浅吟低唱。

    她唱的依旧是当年曾经唱过的那首诗经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与子皆藏。

    过往十五年间这样的场景与歌声曾经许多次出现，俨然已经成为圣门木萨最大的秘密。但这一次却与过往分明不同，唱的虽是同样的野有蔓草，但昔日歌声里难掩的凄苦绝望已然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明媚欢快，还有那不变的绵绵情思。

    这首诗描绘的本就是最美的人在最美的风景里邂逅了最好的感情，歌声的明媚欢快使得水晶镜演化出的这一方幻境都随之明丽起来。若是这时有圣门徒众忽然闯入，一定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带着吟吟笑意曼妙而歌的人竟然会是他们那个杀伐果决的木萨。

    许久之后当言如意从乱林中出来时，已是面色平静，过往十五年自然形成的凛凛凤威无形散发。

    屈手弹指间一封信笺虚空飞出落在一个迎上来的护卫手中，“去房州定坤山，把这个亲手交到骆锦绣手上”

    手拿信笺的护卫没有任何迟疑犹豫，一礼之后转身便要去，身后言如意的声音淡淡而来，“见到骆锦绣之后告诉他，时至今日他已没有首鼠两端的余地。我就只给他这一次机会。另外你是我的使者，着他小心看顾你的安全，否则，西入长安之前圣门必先血洗锦绣盟。去吧”

    护卫牢记之后再次一礼，只是这一回行礼时腰弯的比刚才更深了。

    目送那护卫远去之后，言如意再不停留，径直循来路直回邙山翠云峰。

    尽管那些护卫们丝毫看不出什么异常，但言如意亲选的贴身侍女却敏锐的察觉了木萨刻意隐藏的变化。她们其实说不清这变化究竟是什么，只是能直觉的感觉到木萨的变得更可亲近了，就如同一块积年的冰山正在悄无声息的慢慢融化。

    “翠羽，你下山一趟，告诉庆绪公子，我近日新得了几封好茶，愿请他共品”

    这道命令太异常了，以至于翠羽听到之后居然有短短的失神。庆绪公子对木萨的心思在圣门之内可谓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但众人同样知道的是木萨对于安庆绪历来是不假辞色，今天这是怎么了

    “嗯”

    翠羽匆匆而去，言如意则归于静室开始长长的深思。此次南伐以来，她心中就一直藏着一对矛盾，杀尽道妖为叶易安报仇与展布圣门百年大计之间实在无法融合并行。

    哪一头都放不下，哪一头也都不想放，这矛盾已困扰言如意很久了。如今既然已亲眼证实叶易安没死，那许多事情就该好好思量了。

    莽莽苍苍的神农岭深处，或许是因为受前天机谷灭亡刺激的缘故，自叶易安从失落之城归来命多寻几处退路后，陈方卓在这件事情上真可谓不遗余力，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后，如今的天机谷真比三窟的狡兔退路还多。

    森然巨峰与密布的藤萝深处偶尔可见熊豹等深山凶兽刺啦啦穿梭而过，这里就是天机谷的一处后备基地，虽然此地距离人间世实在太远并不利于散修门派收集药石，天生灵眼的品质也不尽如人意，但若论安全却几乎无可挑剔。

    在一片野生的婆娑竹海中叶易安正缓缓踱步，从凤歌山上回来已经两天了，但他的心中却始终不能平静，许多张面孔，许多件旧事纠缠一处越绕越紧，使他根本无法静心，为此他每天必做的修炼功课都不得不停了。

    时至今日纵然没有阴阳炉他依旧可以通过蛹蝶秘法的第三层功法来淬炼凝丹，这样虽然不能使丹力强化，却能使其精炼纯粹。就如同人间世中学子们苦学一番后总需要找一个时间来总结反思沉淀一样，磨刀并不误砍柴工。

    按照以往的经验每每心绪不宁时借助修炼会是一个静心凝神的好办法，但往日万试万灵的妙招这一次却不管用了。

    说来虽有许多人许多事纠结交缠，但归根到底使他难以静心的却只是一个问题：

    还要不要想办法去唤回虚月从前的记忆

    唯有唤回从前的记忆，虚月才是林子月。在见到言如意之前面对这个问题时他从没有犹豫过，甚至那夜之所以会在虚月面前主动唱起襄州俚曲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但在见过言如意，真切知道十五年前林子月心理崩溃的原因后，他还能这么做吗他又该怎么做

    每一次想到这里就难以为继，这是一个死结

    以往叶易安每遇事时总能果决应对，对于当下的优柔寡断他自己都很讨厌，但尽管如此，这决断依然难以做出。

    竹林中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叶易安转身就看到了秦阳，当年曾随他一起去相州，如今天机谷对外情报事宜的执掌人。

    秦阳此来是为通报一个消息，之前叶易安曾有交代让他派人到长安去寻李玉溪，现在有结果了。

    李玉溪仍然健在，只是身体不大好，生活境遇也落魄的很。因叶易安之前有过交代，所以秦阳派去之人找到之后并未直接接触。

    这实在要算最近一段时间来听到的最好消息了，叶易安心胸都为之一畅。当即出了竹林直接找到陈方卓。

    交代天机谷谨慎从事，又一并将三日后从言如意手中取回凤歌山弟子的事情交办给陈方卓后，叶易安没理会陈方卓的抱怨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直向长安奔去。

    他走的如此匆忙，若非陈方卓以前就知道他命人寻李玉溪的事情，否则真要以为他是在逃避什么。

    出了襄州地界，神农岭已渺远不可见时，叶易安吁出一口长气，心中又轻松不少。

    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到长安，但与十几年前相比现在一路御空向长安的过程中，下方人间世中恍若换了一个世界。

    十几年前走这一路，下方城池繁华，官道之上人流不息，好一幅太平天下的图景；但这次再看，昔日繁华的城池多已化为断壁残垣，官道上普通百姓几乎绝迹，大队经过的除了兵还是兵，唐兵、幽州兵，步兵、骑兵、辎重兵川流不息，卷起大团大团杀意nongnong的黄尘。

    官道两边曾经富足安宁的村落也早已残破，大片大片上好田地因无人耕作而被抛荒，饿殍路倒乃至尸骸都不时可见。真是好一副凄惨景象。

    叶易安并不是个心软之人，但这一路走来仍不免心中惨然。入得长安城内更是一片人心惶惶的景象，十五年前黄金之城的盛大气象已然七零八落。

    按秦阳所说的地址来到永平坊，提前派来打探消息的天机谷弟子已从一间茶肆中迎出来。

    按那弟子所指方位叶易安上前伸手叩门，良久之后才见一须发斑斑的老苍头前来开门，依稀就是十五年前在终南山草庐中服侍李玉溪的两个奴仆之一。

    “德叔”

    闻言，老苍头混浊的双眼将叶易安打量许久后终于将他认了出来，“叶叶公子”

    或许是因为已经很久无人拜访的缘故，一路往里院而去的路上老苍头不断的絮絮叨叨，虽然越絮叨走的就越慢，倒使叶易安了解了许多情况。

    当年他突然消失，老爷还曾为此叹息了许久，说他天生是个读书种子，委实可惜了的；后来就又说到安史之乱爆发以来，尤其是潼关被打破之后，终南山中也颇不安宁，不得已只能回城居住。只是这城中物价一日贵似一日，老爷那一点子积蓄也早都换成了书，真不知这样窘迫的日子还要多久才是个尽头。

    接着，那老苍头就是骂安胡儿狼心狗肺；骂终南山中出现的那些山匪害人生计，要不现在依旧住在山中，至少菜蔬的钱就不必花销。

    一路絮叨着就到了李玉溪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