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2) 交锋
- 莫叶走的这处穿城甬道属于普通百姓专行道,不如商车专道那里宽敞。因为城防工事的需要,四面城墙都只有一个能跑马的主门过道,附加的两个城门则设为徒步过道,宽度大约够两个人并肩行走。 一般情况下,行走在这条较为狭窄的通道里的人,绝不会为了抢数息时间,而在通道内推搡别人、挤来挤去。万一挤出矛盾,吵闹起来,城卫很快就会察觉,下城检查,那便是为了一点小事而误了所有人的时间,是会被所有赶路进出城的人一片咒骂的。 但这个紧跟在莫叶身后的年轻杀手,却能仗着身手矫捷,在空间有限的穿城通道里鱼跃浅水,来去游刃有余。并且他能如此轻松的蹿到莫叶前头,莫叶自己也有些责任,因为她的脚步慢了下来,身前自然空了一段位置,让那年轻人钻了队伍里的空子。 年轻的杀手快速回头看了莫叶一眼后,很快又转过头继续看向前方,与此同时,他温平如水的声音轻悠传来:“你也有娇稚的时候,真叫人觉得新奇。” 年轻杀手的撩拨话语里,隐隐然带着一种自信。他自信莫叶逃不出他的掌控,所以才敢这么轻松的逗弄他的任务目标。莫叶也感受到了他在说话间这种若有若无的气质,因而每多听他说一句话,她心里就多一份焦躁。 在压抑的怒火中,她忽然想到这家伙刚刚说过的一句话,立即反唇相讥:“你这么积极的蹦到我前面,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被我踩上几脚吗?” 年轻杀手语气悠闲地道:“为何不是我积极的向你学习,以争取到把你刚才那几脚回赠给你的机会?” 静默了片刻后,莫叶的声音才幽幽传来:“怎么会,你走路可比我快多了。” 年轻杀手闻言微怔,旋即就意识到一丝不对劲,瞳光滑动。霍然回头,背后那道略显单薄的身影果然消失不见! 不必深思即可知道,她定是学了他向前挤的那招,只是她改变了行动的方向。闪避到后面去了。 是通道里人太拥挤却空间有限,不尽相同的各种呼吸节奏、微有差异的脚步速度干扰了他的判断,只是一瞬间失察,即叫她将闪避的机会抓住。 年轻人挑了挑唇角,忖道:此人学习能力很强。 事实也的确如这杀手所料。莫叶眼见这缠人的家伙堵在自己前面,脑中思绪飞转,大致已确定,他可并非只是为了想还她那两脚就这么做。挡在行走于最前面的伍书与她中间,是切断了她求援的来处,他想将她稳稳掌控的目的明显更大一些。 意识到局势发生了于自己极为不利的变换。她心焦之时,意识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他能进,她为什么不能退?以快抵快她拼不过,或许倒可以试试以慢抵快! 离通城甬道的尽头已经没有多远了,出了这座城。被缚或者逃脱,也许她只有两个选择。但在离开这条光线晦暗的穿墙通道之前,也许她还有一个信心度更大一些的选择——如果她能成功抓住这点间隙中的机会。 丝毫不舍得再将时间消耗在犹豫情绪里,即便这步挣扎棋末了仍是会走成废棋,这不妨碍她在领受失败之前拼力一试。 此时通城道里往城门口行走的人群,因为通道宽度的限制,自然排成了还算整齐的长队。为防止踩脚闹矛盾。这队人彼此间前后又自然间隔了一到二步的距离。京都在十多年前改朝易帜后,新君推废了那座前朝皇帝命工匠草草速成的围城,重新建造了一道极为坚固、且充分嵌合军防策略的城墙,而百姓们进出城的方式,也因此与原来有了改变。十多年这么过来,大家也都习惯了。因而在走过这条通道时,自自然然就保持了某种秩序。 如果一个人占据的空间,是一步距离,那么此时通道中虚与实是一三五格局。但这种格局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在缓缓前移。大家都遵守某种自然而定的秩序。其实也是对整个队伍的一种保护,因为其中若有某人突然停下来,便极有可能影响到全队人的通行。在这样庞大人群的一致需求下,不会有人轻易想要挑战这种秩序而去插队。 但这种由人力支持的秩序,终究不是绝然死物,如果有人非得插队的话,也不是做不到。如果个人身手足够敏捷,在整队人一三五的行走格局里,可以穿插的空隙还是很大的。 何况,那年轻杀手突然蹿到了前面,他原来占据的位置就自然留空了,这间隙就更大了。 不过,莫叶没有直接占领那杀手之前所在的空位,而是略使缓移之策。如果直接占他让出来的位置,那她只是相当于与他互换,除了前后之别,她依然在他掌控范围之内。 莫叶是在那杀手蹿到前面来时,故意的放慢脚步,积压距离,然后又瞬间加快脚步,释放距离。通道内光线有限,所以如果队伍里忽然空出一段距离,后头的人跟进过来,反应会有些迟钝。莫叶从故意放慢脚步挤压距离时开始,就在频率极高地扭头往后看,凝起全部精神在眼力上,拿捏人队里因为步速紊乱而扭乱了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将一息时间化作十等份的等待着,瞄准机会,莫叶忽然从人队里闪出身形,她就如在桥墩下激流里瞬时横舵的一叶扁舟,贴在了通道一侧的墙壁上。 他人还都在依序踩着稳定的步速前行,莫叶却在通道中停了下来。顺水行舟忽然搁浅,虽然只相当是原地踏步,但如果换一个参照物,莫叶就是在倒退。 时间仿佛在莫叶停住脚步的那一刻,忽然又加快了流逝速度。被行走着的常常人队挤兑在中间的那个年轻杀手,只是两息时间的疏忽,他与莫叶之间的距离就拉开了三步。 与此同时,莫叶真正想要抓住的那个空间,也随着队伍的前移,出现在自己面前。莫叶毫不迟疑地站了进去。此时她与那杀手之间,堵上了五个人,那深邃却仿佛嵌着两片幽冥色的目光,已经无法向她直接投来。 莫叶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又向前面那个已经看不见的人影挑了挑嘴角。 莫叶苦练的《乾照经》是这世上内家功之集大成经典。内家功夫不如外家功夫那样速成,需要从小在骨骼肌理还在成长的年纪,就开始每天不断地练习,尽管如此,外表看上去进步也极为缓慢。然而内家功夫是在寸寸磨练体格、渐渐增强人体呼吸环节、血行环节等方面的同时,获得全身各经络同步增强从而回馈力量。 故而在拥有同等外练招式的两个人身上,如果其中一人还兼备稳固的内家功夫,也许他一套拳打上几十回,也不怎么见气喘流汗。而如果一个人只练了内家功夫,而没有练过外功招式。若他与人无争,凭此本领也可以延年益寿,神清气爽。 但也存在一些隐藏瑕疵的内家功法,这种瑕疵起初并不明显,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运练者身体里逐渐放大负面影响。一部外家功谱,可能编撰者再亲身尝试了千万回,掌握了一种身体平衡、着力于点的规律后,就可以编写完成。但是内家功的瑕疵,却要通过数万次的运气吐纳,当功法在身体里已经形成一种影响时,才会体现出其弊端。 外家功夫练废了一种。只要没缺胳膊断腿,还可以换。但是内家功夫,已经参与改变了人体某种机能,倘若废除,将会使肌体遭受重创,正常的某种循环被撕破折断。这种痛苦,无法想象。 内家功法,需要创造者用身体去尝试利弊,有些功法随着创造者的陨落而失传。像《乾照经》这样顺利传递了几百年,诸多瑕疵已经在几十代练习者多次的修改增益中或填补或修正。几近完美。 存在有瑕疵的内家功法,练习者会在获得进益的同时承受负面损伤,这会抵消一部分功法进益。但莫叶练的是几近无瑕疵的《乾照经》,自入了功门开始,获得的就是极为纯净的进益。所以她虽然入门得迟,十岁才开始练,但进益的速度已然补偿了时间上的缺失。 内家功精深之人,会给人一种眼瞳明亮濯澈,气色生动而富有光泽,面门轮廓饱满,耳廓圆实的感觉。内家功从内至外,精进了一个人气与血行走的强韧度,滋养着修行者全身每一寸肌体,自然能影响到一个人的气质。莫叶练《乾照经》还只有三年时间,气血行走的进益速度还在初阶,但比起寻常惯易表现出气促娇弱的女子,莫叶的气质已是截然不同。 她平时就是没有刻意施为,行走时也是如风般轻快。她握杯或执笔,从不会有颤手的时候,稳定如磐。每天早晨醒来,她也没有体弱者那种握不紧拳头的感觉,而是只觉浑身皆是劲气,精神抖擞。 是修行《乾照经》,让她身体气血得到了一种巧妙指引。按照此功法在身体里开凿的经络通道,身体每项机能都精准的行走在最恰当的位置,激发全身活力,并还在不断的继续增益。 目前莫叶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素质有所改变的地方,先是眼力,再是耳力。因为她练的是内家功法,每天会拨一段时间用来调整呼吸节奏,运气两个周天,持之以恒下来,平时她在见着气质灼然的陌生人时,也会忍不住凝神留心对方的气息节奏。 莫叶为此事向伍书讨教过,得到的答案是“正常反应”四个字。她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深切感受到练了内家功法的优益何在。 在光线昏暗的过城甬道中,莫叶的外练功夫虽然不如那年轻杀手矫捷如兔,但她面对的另外一个群体,全是普通百姓,她要在这样的群体里钻空子,还是不难做到的。至于会不会因为动作拙滞而引发麻烦,这一点在莫叶侧身贴上通道一侧的墙壁后,也得到了解答。 凭她十三岁少女的身板,要在这勉强可供两人并肩行走的通道里逆行,即便她没有那杀手矫捷的动作,也不是不能做到。只不过因为微微扭着的人队所限,她逆行的身姿不太优雅,躲来闪去的有些像老鼠。 然而莫叶已经顾不上什么形象问题了。就算她这是鼠步吧!为了脱离那个杀手的掌控,她就是以鼠步求个自在,又有何妨?行走在这幽深通城走道里的人,也就是步姿比她端正些。可哪一位又不是在这洞中钻过呢? 她不仅要以老鼠钻洞蹿墙角的姿势在城道中逆行,而且还变本加厉的接着触碰墙壁的机会,在往自己脸上抹灰。她不仅要把握住成功,还紧随其后的准备下一招。 一直这样逆行,终有一刻会退回到入口处,这终究不是正常行事,城门口的城卫一定会盘查,而且很可能还会查得极严。 京都城防一向管控得极为严苛,近期将会更严。别人不晓得,莫叶还能不知道?朝廷正在行动轻缓的向西川送兵。这条消息是她通过阮洛的消息渠道确定无误的。而思及小时候自己还在邢家村居住时,烧毁了师父的图稿以致他又花了一倍的时间重制,莫叶此生都不会忘记自己犯过的这个错,当然也就不会忘记,西川之事的详尽。 终于要开打了。将会是谁去主持大局呢? 她现在已经知道,京都守备军大统领与师父是金兰之交,所以她从伍书那儿得知厉盖离开京都,即便伍书不言详情,她也能猜到是为了什么事。 大统领离京,京都守备军又被调离了一部分兵士,如这般拔骨抽血的安排。接下来京都的城防守卫工作只会更加严格。 只是,师父所作的图稿那样精细且繁复,只是厉盖一人过去,能全然掌握吗?如果他不能,那谁能做到?师父曾经说过,这世上除了他那个同门师弟。没有谁能完整解析他的图稿布置,只是他同时也说了,那个师弟已经失踪了十几年,生死未卜。 西川阵地,除了大统领厉盖。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 会是谁? 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莫叶心里始终有着这么一个挥之不去的信念。 两年前,她心里的阴霾还时常发作,如患上某种心病似的,在面摊、煎饼铺、饭馆、布店……许多的地方,甚至是路过一卖糖葫芦的游贩,只要她从那些人言谈间捕捉到一丝师父十多年前在京都留下的旧谈,不论那些面孔有多么陌生、丑陋、或酒色气满面,她也会凑近,设法加入他们的话题,从他们的言谈中,剥离自己真正想获知的那部分。 最近这两年,莫叶已经能很好的控制这种冲动情绪了。不过那半年精神病态的表现,也不是没给她带来好处。通过传闻片段的拼接,莫叶几近完整的知晓了十三年前师父带着襁褓中的她离开京都时的过程,虽然她不想用那个有些贬低意思的词汇形容,但又必须承认,师父那一次用诈死的方式掩盖行踪,手段接近诡谲。 谁也没法相信,他出城时乘坐的马车被数十支箭矢射成刺猬,他还没死。不仅如此,那破破烂烂的马车竟然还如有神助的穿过了城墙!天啊,那可是新修刚刚完工不到一年的坚固城防,他怎么能不用跨门就径直穿过!直到十年后,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京都,并且就站在皇帝身边,京都百姓才如做梦一样承认,他没死,他回来了。 只是很快令京都百姓扼腕的事又发生了。 前面一次能死里逃生,不知第二次死劫还能不能避过?不知京都林家老宅里围杀惨状过程的京都百姓,在杀人焚宅事件发生后的较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议论这个话题。 如果莫叶那天不在宅子里,没有亲眼所见那一幕幕血腥画面,那么她在听了京都百姓这般议论后,一定会毫不质疑地相信师父肯定又成功“诈死”了一次。 可是她不但看见了,还握有证据。 那天,在屋顶被烧塌的顷刻间,师父宽阔的肩背将她覆于身下,挡去了大部分火灼伤害,但她的小腿肚还是无可避免的被灼焦了几处。被人救出火场后,她昏睡了几天几夜,这段时间不足以叫那灼伤康复,血脓与疼痛时刻提醒着她,那场火的威力。老宅中的残酷杀戮,那不是梦。 师父的肩膀被杀手的剑刺穿的一幕,腰侧剑伤血流如注的一幕,他咳血的样子…… 还有那本封面被血痂扯皱的药书。莫叶一直留着。 在那样惨烈的处境里,师父重伤之身,到最后明显连站起来的力气也耗尽了,还能做到诈死脱逃? 虽然莫叶心里有着重重质疑,但她更不愿意放弃那一丝希冀。 事关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到亲眼看见结果的那一刻,她不能全信那个只在百姓舆论中传递的结论。 曾经她认为,能让她死心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混入皇家陵园的忠烈陵区,把那座没有立碑的坟刨了。虽然这么做有些对不起师父。但如果那只是一座空坟,刨了便刨了,一堆夯土而已。 然而因为年初从石乙那儿得到的另一种论断,后来又经过几番约谈,对那种论断进行更细致的分析。莫叶忽然心生另一种念头。 恰好此时,机会似乎来了,她何不去西川亲眼看看? 无论是刨皇陵,还是去西川,其实都是一种排除论证法。刨坟是以死证死,去西川是以生证生。对于这两条路的选择,莫叶也不是没认真思考过。并且已经得出自己的选择,她更能接受生的可能,所以她要去西川。 如果西川之行没能得出结果,她再回来设法刨坟也不迟。 莫叶在从石乙那里获得一丝对师父生在的希冀之后,刻意压抑多年的情绪才真正冷静下来不少,也是因此。她再一次认真思考那个刨坟证生死的最初计划,顿时觉得相当幼稚。皇陵岂是那么容易进的,她还想扛着铲子进去?这完全就是妄念。 如今再回想起当初自己怎么会心生这种狂妄又幼稚的念头,莫叶才深切体会到,容易情绪化调运做事方式的人。愚蠢到了多么可怕的地步。 在京都这几年,如果没有伍书或远或近的看管,自己不知道还会做出哪些事来。也难怪程戌那家伙,总是拿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自己。 有了这丝觉悟,最近这几天,莫叶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在京都这三年一切的作为。修行《乾照经》,练习飞镖接投,广阅地理书籍……还包括在城郊修那座空坟的事情。只是她似乎还是觉悟得有些迟了,平静的生活戛然而止,乱象四起,她不用细嗅就知道,大部分乱象又都是冲她来的。 如果没有帮手,那就一个人应对吧! 如果可以不牵系旁人,那就不要去打扰别人的安稳了吧! 莫叶知道,伍书本来是要带她出城的,然而她现在却为了避开那个杀手猎捕的正面锋芒,不得不选择逆行。帝京这座御敌工事滴水不漏的都城,对寻常百姓而言,可以是小富安家之所,但此时对于她而言,却是龙潭虎xue。这后面的一个踏步若有失误,她这样选择逆行,不但做不到剑走偏锋的收效,倒可能变成饮鸩止渴之行径。 所以,在完全掌控自己的行动力之前,莫叶要先布置好自己的心理防线。要捋清楚,自己回归内城的目的何在。她再不想混混沌沌地在时光河流里泛舟、随波逐流了,并且现在的她的确也找到了一个方向。 ——尽管对那个方向,她也还心存一丝彷徨。 心里诸多念头浮叶般飘过,莫叶拿住了她认为最珍贵的那一片,牢牢箍紧在掌心。 与此同时,她丝毫没有松懈于鼠步逆行。在心中定念的那一刻,内城大门口的光亮,也越来越接近。 可就在她想最后一次抓下城壁上的灰,给自己脸上的“乞丐妆”再加重一笔时,她忽然感觉自己一掌拍入了虚空! 虚墙?! 莫叶心下微惊。 如此敦厚的围城墙壁,内里居然是空心的么? 这条通道延用了十几年,反复行走过不知有几百万人次,总也会有好奇的人摸摸墙壁的行为,但他们皆不如莫叶感触得这么仔细。 除了因为莫叶修行了《乾照经》,肌体五感都敏锐于常人,还因为她受林杉抚养长大,耳濡目染的点点滴滴知识积累,让她对建筑体学问有着一丝独到的品阅方式。 寻常人拍拍这冰冷的城墙,大多只是玩玩的心态。即便有一两个有心人是怀揣目的这么做。至多不过能觉出砌这城墙的石料质量不俗。而莫叶在拍墙的同时,精神正处于高度集中状态,她绷着精神本是为了成功逆进,却没想到身在这种精神状态里。让她误打误撞窥视到了这城墙的一丝古怪处。 紧接着,城楼上一声急哨,更是间接证实了莫叶的判断。 头顶上城垛走道里,那种城卫巡视走过的脚步声忽然脱离了接近固化的节奏,明显是有几路城卫兵士聚拢而来。 “轰轰轰!” “轰轰轰!” 凝神捕捉着那如铅砣砸地的脚步声在城楼上移动的方向,莫叶知道,有守城兵士下城楼了,八成是为这边的事情。她不禁暗暗咂舌:刚才她那一掌并没有用多大力气,这巧合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就不能等她出去了再生事吗?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那个穿越了狼牙围城,将皇宫内院与京都民宅连成一线的密道。 那条密道里,差不多用的也是这种风格的机关术,将机关的启动点,安装在了密集砖面的某一块后头。 莫叶记得。有不少京都居民闲聊时都提到过,早些年京都围城的重建,林大人也参与其中,这在京都并不是什么秘闻。三年前,她第一次参观杏杉道上花期的繁华,是师父带着她去的,那时他亲自承认过。城垛如狼牙交错,浑体如熏烧过的皇家大院狼牙围城,是他的作品。 所以说,这城砖里可能隐藏着的机关,还有那条密道里的机关术,尽皆是师父留下的手段? 莫叶觉得心里仿佛有三堆柴火被同时点燃。火焰以一个人为核心,连接成一个三角形。而她脑中无数混沌碎片,忽然有一片被完全擦亮。虽然这点推断并不足以证明师父的生死,但在此一刻,莫叶心里就是有抑止不住的兴奋。 只是她没有再去拍那块城砖的机会了。城楼守备军的机动速度超出预料的迅速。内城大门口,已经阵列了三组城卫。在通城走到里行至半途的民众也终于觉察到异常,纷纷议论起来。并非他们反应迟钝,而是通城走道已经很久没有生过乱事了。 不过,逗留在通道里的这拨百姓应该大部分都是本分人,他们没有做扰乱秩序的事,所以面对在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城卫盘查事件,他们倒并不怎么慌乱。如这般盘查,京都本地居民一年里大约会巧逢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莫叶心里却有些不泰然,虽说她随身携带着宋宅身份牌,不惧盘查,但现在的她却不想动用这个身份。 她不知道意图对付她的人已经手眼通天到了什么程度,竟然能将她的履历查得那么清楚,还能伪造师父的笔迹——虽说那笔迹骗不过她——总之她的心绪忽然就敏感起来,觉得这群城卫里如果真的有监视她行踪的人,也许不会当面发难,但转身过后的事谁能准确掌握? 当年刺杀师父的人,也是来得那么的悄无声息呢! 那么多杀手聚拢到一处小家宅户,血气冲天的杀戮,城中来回行走那么频繁的巡视兵竟迟迟未察,也是枉然了! 趁着所有人站定脚步,莫叶就蹲了下来,并且就以此蹲姿,在通城走道距离内城大门口最后的那段距离里慢慢挪动。 借口她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如果能用乞丐身份蒙混过去,她就不动宋宅的身份牌。 ———— 虽说通城走道内忽生异变,但如莫叶隐然所料,如果只是城砖机关被触动,影响范围不大的话,这种防卫机密也不好太过声张。 如此宏都,就算在最初建造时,的确嵌入了某种机关术,可仅凭一砖之动,要触发整座城的机关变化,未免太不实际。 城卫军虽然从城楼上置于城门处五百兵力,但在未有新的异变发生之前,他们大约只会在门口列阵待命。两边门口并未因为这点异常就封闭大门,只是内城口暂时截止往里头放行,而本来不设检查的出径外门临时增设了排查兵力。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按照常理,出城的人既然能够通过内城门的查牌,不过是再查一次,应该也无问题,最多就是浪费些时间。 很快。走在稍前一些的伍书就通过了城卫的第二次查牌。他站在离城门口不远处的位置,等待着莫叶随后一步出来。他相信莫叶拿着宋宅的身份牌,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即便她真的气运不佳到了那种程度,阳关道上都能踩中狗屎。不是还有他在这里等着吗?统领府的令牌他虽然不会轻易使用,却不可否认那道令牌的特别功用,在城防司几乎可以横行无阻。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他看见了那个年轻杀手的脸,心绪顿时一沉。 莫叶还没出来,那杀手却先她一步,自己不过稍微疏忽,城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枯草般的头发覆盖下,伍书的半边脸庞滑过一丝迟疑神色。 他因为孩童时受过重伤,半边脸被毁,虽然幸有医术堪比鬼神造化的廖世对他施了补脸术。但这么多年过来,他的半边脸终于还是没能避过病变。他的脸肤色渐趋暗沉,脸部皮肤缩紧起皱,脸上神情越来越不受情绪调配。如果这样一张脸还能给人辨识出情绪变化,那他心里已经是搅起喧然大波。 犹豫只是一瞬间。伍书便已沉默着做出一个决定。为这个决定他很可能要涉险,但此时他已经没有多余时间去周密的布施了。 他从那杀手与城卫交谈的口型里,读出了几个字眼,透示着莫叶可能会遭遇危险。 ———— “兵大哥,求您了,就通融一下吧?”倘若环境允许,那位数个时辰前还将莫叶牢牢控制的年轻杀手。可以在一招之内结束掉一个城卫兵的生命。但他此时却只是在城卫面前装出焦虑不安又怯懦祈怜的样子,因为他面对的虽然只是一个城卫兵,这一个人的背后,却是上千待命的城防兵士,牵一而动全部。 一个独人,就算拥有再精细完美的杀人技巧。也万难匹敌国家机器的磅礴武力。 “不行!不必和我攀亲,从来没有谁能因为个人私事违逆城规。”板着脸持矛杵在城门口的那个卫兵已经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因为同样的话,他已经对眼前这个长得还算顺眼的年轻人说了太多遍了。常年守城门,他最烦这种脸皮比城墙还厚。怎么叱令也赶不开的麻烦人。 偏偏作为军人的他,也不能随便就对普通百姓动武,南昭律法对这方面的约束可严着呢! “官爷,您要我叫您爷爷也成,跪下磕头也成,就请让我回去找找吧!如果丢失了州学证明,回乡再考,最少又得用去三年。千金难求光阴长,您就行行好吧……”年轻的杀手继续着他精湛到以假乱真的演技,但他的眼底也已有流光浮现,看来是他的耐心也快耗尽了。 “不行就是不行!守城规定,关系着城中十几万百姓的安全,岂能因你一个人的需求而更改?”说完这句话,那个守城小兵的耐心快于杀手一步地磨尽,他略微翻动手中长矛,以矛柄杵向面前的难缠家伙,“你挡着我巡查的视线,走开点!否则以妨碍城防公务罪把你拘起来,走走走!” 在与这名普通城卫话时,年轻杀手提防着可能会与人动粗,不想暴露自己的武功,所以在故意扭曲了本性装出怯懦的同时,还暂时卸掉了周身劲气。自从那日在雾山遭遇了虫蛇女的追杀,他虽然扭转劣势,杀死了虫蛇女,但他身上沾染的蛇王毒液就一直无法排散干净。这毒在他体内停留了一个多月,折磨得他体力大不如前,如果卸掉温养全身的内劲,他甚至比寻常健康之人还要弱上几分。 城门小兵搅着长矛的这一杵,便轻松将他推出了三步远,一个趔趄,才算站定。 强弱如此悬殊,年轻杀手自己心里也有些吃惊。 即便他有武功傍身,但修武之力最终还是来源于身体机能,如果身体垮了,再好的武功又能如何?不过是掏空了内里的纸糊壳子。 现在自己的身体状况损耗到这种程度,看来手里的任务需要速战速决,如若再拖延几天,最后会不会是自己被别人控制,还真难断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