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二 不惭世上英(十一)
“驾,驾,驾!” 白茫茫的辽河平原上,一股黑色的铁流在不断地向北奔涌。 马佳拼命地抽打着坐骑,一改往日的爱护,他赤红着眼睛,耳畔时不时回响那恨人的女声: “为什么?你问我为甚么?我还要反问你呐!我叶赫家那点对不起你,你要如此羞辱我们?你们汉人不是自称礼仪之邦吗?不是说朋友妻,不可戏吗?怎地你就敢这么欺负我哥,勾搭我嫂子?你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我那丹朱还就不信了,偏要把功劳给陈捷干!说到底,洪匡是我们叶赫的亲戚,他父亲布占泰也是我们叶赫安葬的,轮得到你霸占着捞功劳,向大明皇帝邀功?我还告诉陈捷,他做成了这事,我就嫁给他,给他生儿子,叶赫的部众也归他管,让他陈家发扬光大!” 那美丽女子仿佛仍在眼前,她眼中如箭的恨意,扎得马佳眼球生疼。 马佳甩甩头,尽力不再回想,只是拼命的挥着马鞭,一路向北。 “七弟,七弟,歇一歇,歇一歇。”包二在后面不断喊道:“冬天,马出汗,如出油。就算,你不累,马也累!得换马歇一歇!” 马佳咬牙吼道:“军情如救火,你怕死就别跟过来!” 包二气急,大叫道:“护卫们,都听着,拦住将军!这么跑,马死了,都到不了!” 马佳大怒,拽马回头大骂:“包先勇!你敢乱我军心,别说我心狠,定要宰了你祭旗!” 包二打马追上,气喘道:“你就是扒了我的皮,我也要说。军情再急,也有章法。天寒地冻的,你这么糟蹋马,跑不出五十里,就要倒马。到时候,难道我们要柱着枪棍走到乌拉去吗?” “唉!”马佳跳下马来,一马鞭甩在雪地上,扬天吼道:“陈捷,你别犯傻,一定要等我们赶到!” 此时,在马佳队伍东北三百多里地方,乌拉与叶赫的边境上,一支疲惫之师正在缓缓西行。 乌拉纳喇·洪匡,乌拉部的正统继承人,此时行进在队伍中,屡屡忍不住回头眺望东北方,心酸悲愤,泪红眼眶。 旁边一妇人,身着女真贵族皮衣、貂帽白狐围脖,抱着一男孩,劝道:“贝勒爷,快些赶路吧。要是让玛法汗王的追兵追上,咱们一家子,可就真没活路了。”说着,把头埋进孩子的脸颊,低声哭泣,惹得那男孩也不明所以的大哭起来。 乌拉纳喇·洪匡听到这些,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道:“乌隆阿,别哭,我们乌拉纳喇的男人,从今往后,只许流血,不许流泪!我们是高贵的纳喇哈拉,不怕任何敌人、野兽和灾祸!”说罢,又朝那妇人说道:“济尔格,你嫁给我,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要是这次跑不掉,你一定要保住乌隆阿活下去,不用管我。反正我阿玛已被努尔哈赤逼死了,大不了,我这条命也送给他祭旗。不过,想让我们高贵的纳喇氏当他觉罗的包衣,做梦!” (爱新)觉罗氏·济尔格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无助道:“贝勒爷,你要是走了,我一个女子怎么能保住乌隆阿?我阿玛褚英,那么大的功劳,汗王还不是说囚禁就囚禁,死得不明不白的?他又怎么会在乎一个重外孙的死活?呜呜呜......” 听到他们的哭声,队伍后段中的一人,眼珠子陡然转了几圈,忙打马凑近一名雪亮明甲的将军,低声道:“陈副总兵,这样走下去不行啊!这一堆老弱妇孺,又是大雪天,每日走不过二三十里。不说被奴酋的兵马追上围攻,就是粮草也支撑不了啊!” 陈捷转脸对着他,问道:“毛都司,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把老弱都扔在路上吧?” 毛文龙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看不如这样,你我选派精兵快马,先把乌拉贝勒一家子送回沈阳,同时调沿路城堡的兵丁粮草支援大队。陈副总兵,你可选派得力手下掌控大队,你我先行一步,一人双马,快速回沈阳!你看可好?” 陈捷沉吟一下,摇头道:“这次是我带众将士出来的,要回去,就得一起回去。我先跑了,算什么?” 毛文龙劝道:“不是跑,是先行回去搬救兵和粮草。谁料得到乌拉贝勒的事泄露了呢?谁料得到奴酋的兵马那么快就击破乌拉城呢?我们这一千精兵出来,本来打算的是到乌拉补充粮草,结果粮草一个没有,还摊上这么上千乌拉部众。这不冻死也要饿死啊!” 陈捷还是摇了摇头,仿佛下定决心般,缓缓说道:“还是你回吧。我是主将,理应同将士们同甘共苦。我拨快马十匹,你带着乌拉贝勒一家先回,快点命开原、懿路的兵马来援!” 毛文龙一听,心中大喜,却又不敢表露得明显,仍是犹犹豫豫地试探道:“陈总兵,还是和我一起吧?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又何必亲身犯险呢?再说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是王巡抚得意的将才,我怎么好把你扔在这里一个人回去呐?” 陈捷抿嘴坚定道:“不用再劝了,我意已决!你速带乌拉贝勒离开。只要你们早回去,也能早点派出援兵和粮草接应我们!” 毛文龙长叹一声,拱手道:“那下官就先行一步了,大人保重。”说着加速赶前而去。 而陈捷的脸上,沾满雪花,裹在六瓣尖顶明盔顿项中,慢慢地,变成一尊雪白的雕塑。 三天后,马佳一行人已经来到开原城南。守城的是老部下何三路,他穿着羊皮袄,头戴狗皮帽,一路小跑着来到马佳的马前,作揖道:“马兄弟,马参将,我真是想死你们了。我说,我一个人呆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城里,都憋出一身病了,呜呜呜......”说着,用袖子擦拭眼泪。 包二嚷嚷道:“少来这套,你小子,只怕是离了我们兄弟,更快活了吧?瞧你这身装扮,又偷偷攒了不少银子罢?” 何三路叫屈道:“包游击,先勇哥,你又笑话兄弟我。你看看,这破地方,攒得下银子吗?要啥没啥,沈阳运过来的又死贵。你还别说,再这么下去,我都要当衣服换吃的了。” 马佳笑了笑,跳下马来,把马缰甩给何三路,命令道:“快点弄些马料喂马,每匹马的草料我给二钱银子,再给我备七天的草料和豆子,二两银子。够了吧?” 何三路高兴地接过缰绳,又苦恼道:“这回怕是有八九百匹马吧?草料怕是要准备半天。” 马佳点头道:“四百二十人,一人双马。我们是去接应陈捷的。他们走了多久了?” 何三路掐指算了算,说道:“怕是有十多天了吧,应该早到乌拉了。怎的,他们有危险?” 马佳没好气道:“鬼晓得,反正这寒天冻地的,没事也能整出事来!” 众人都下马,搓手走进开原城内。现在的开原城,比不得四年前了,到处的残垣断壁,城墙上到处是豁口,这都是努尔哈赤当年破城后下令拆除的。这些北方游牧、渔猎部落就这样,自己人口不够、不善农耕,守不住散布各地的城堡,就把中原汉人王朝建的城池一拆了事,他们自己管不了,别人也别想得到! 这下就苦了收复失地的兵将,要修补城池,要完善城防,要恢复耕作,要保障交通,人力资源、粮草后勤,都要经历长达数年的苦熬。一旦敌人大股前来,又不得不废弃——这就是边疆经营的死xue。所以古代中原王朝始终没能开发出在高纬度寒温带扩张的经济、军事模式,老是要内地大量输血,一旦内地政局或经济不稳,边境就守不住。 而这,也是马佳一开始就反对王化贞收复懿路、铁岭的原因:容易打,因为奴酋根本就没驻扎多少兵民,只是有放哨的和粗放种植的野地。难得守,人口、资源一概都得重新输入,而且开源、铁岭是南北狭长一条型,东有女真、西有内喀尔喀蒙古等部,处于被夹击的态势。 看着仍不停下的雪和被冻住的路,马佳心中暗叹,不得不下令道:“全军在这休息一晚,都记好了,把马喂饱喂好!晚上每人半袋酒,早点睡,明早赶路!” “喔呵!”众军欢呼起来,立刻有了精神,赶马的赶马,支篝火的支篝火。——带兵就是这样,你不能指望所有的兵都和你一样责任心重、有理想、愿意牺牲,说白了,绝大多数人都是要利益激励的,需要物欲、色欲、官欲等激发内在的潜能。靠保家卫国的理想,在家乡亲人身边,或许可行,远距离作战,那就是鸡同鸭说了。 天色渐暗,何三路捧着一海大的木碗,盛着羊rou汤,送到马佳面前道:“马参将,来一口羊汤吧。这破地方没啥好招待的,就是羊rou比辽阳、海州便宜。那些个蒙古牧民,冬天遭了雪灾,很多牛羊冻死也没地方放,就反不如便宜卖给我们。一两斗米就能换只羊,七八斗就换头牛。就是瘦了点,本来嘛,缺牧草吃被冻死的,也长不胖,您将就点。这羊rou汤泡白面饼子,还不错呐。” 马佳接过木碗,随意地说道:“三路啊,你我还是兄弟相称的好,这里又没有外人,平白无故的叫官名,把人叫生分了。还有,这羊汤,大伙都分到没有?不能只给我一个吃独食啊。” 何三路忙点头道:“都有,都有,五十口冻羊,都分下去了,八成有不怕烫的,现在就就着锅勺吃完了。哎,马老弟,哥哥我苦啊,想当初,还不如狠心离开总兵营,随你去海州,哪像现在这般,干这种吃不好睡不好的苦日子,整天听北风和野狼叫唤。唉,前世不积德啊,摊上这么个差事!” 马佳呷一口热汤,舒服地缓缓入吼,慢慢的说道:“当初,我就不同意王化贞那个好大喜功的北出兵。这样,他王化贞,巡抚府上下都有封赏,京师朝廷、皇上那里,面上有光。可实际呢?受苦出力的使我们这些拼命在前的兵将。要是有利于战事倒也罢了,可这一片被毁弃的草莽之地,受着三面夹击,威胁不到奴酋本部不说,还拖累辽东的粮草供应。平白地多一两百里,一石米,两百里至少要一钱六分银子的运费,这是何苦来哉?一面喊着内地供应不了辽东军民的开销,一面又乱占地盘,哪里有稳重治国治军的样子?!” 马佳咬了一口被羊汤泡得酥软的面饼,接着说道:“回头你就给沈阳那边打个去职请求,也不要申请调我海州那了,那样巡抚府不见得会准许。你就说老伤缠身,不耐风雪,求休养归家。到了我那后,先做几天市商,我再想法将你提上来。” 何三路大喜:“这便好了!其实做买卖也没啥不好,这兵我是当够了,快四年了,五十两银子也攒不下,全扔在治伤和换马上了。这年月,五十两银子能干啥?十亩旱地,还是人不要的!” 包二这回接话道:“你的银子,不少扔在酒娘和**身上了吧,也是活该。” 何三路急了,红着脸反驳道:“嘿,你包二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哦,你有好媳妇,有得力的妻弟带着升官发财,我就忍不住尝尝rou腥,碍着你啥事了?” 马佳摆摆手,制止道:“你们都不用斗嘴了,世道不太平,日子就是过得这么不顺心。我们还是早点灭了奴酋,才有好日子过。” 正在此时,城门的哨兵急来报告道:“报......大人,北门来了一股马队,自称沈阳巡抚门下都司毛文龙,保护乌拉贝勒到此,命我们即开城门,让他们躲避风雪!” “什么!”马佳、包二等人猛然起身,振奋道:“走,去迎接陈捷他们回来!” 赶到北门城头,马佳往城下一看,只见城外人马出乎意外地少,大概只有三十多匹马。马佳皱了皱眉头,大喊道:“城下何人?报上名来!风雪之夜,敌我难辨,需要仔细辨认!” 城下之人,早就在寒风下瑟瑟发抖,闻言不禁大骂道:“好你个贼军汉,这时候假扮起勤勉公事了。快把你们主事的叫来,我同你个大头兵有甚好说的?这寒天冻地的,鬼才来诈你这么个破城,爷爷我急着回沈阳呐!” 何三路往下探头一下,回道:“城下的兄弟,莫要火大。你们看呐,这天色也黑了,又下着雪,实在看不清人的样子。要不这样,我们放个篮子下来,你们派个人带着印信上来,让我们查验。” 城下之人大怒道:“还查验个鸟!何三路,我听出来了,就是你!我是毛文龙,出关前还同你喝过酒的,你小子眼睛瞪大点!莫不是又喝昏了酒,眼花了罢?” 马佳看着何三路,何三路点点头道:“应该是毛都司。不过这就奇怪了,出关上千人马,怎地回来这么少?我觉得也古怪。” 马佳于是往城下大吼道:“城下听好,我乃海盖参将马佳,此次就是为你们而来。我且问你,陈捷在哪?开原总兵营的兵马都哪去了?怎地就你们几个人?若是答不出来,就有通鞑嫌疑,我定要军法从事!” 毛文龙一听这话,眼皮一跳,心道不好,忙求饶道:“啊哈,是马总兵啊?你看,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吗?好说,好说,我这就坐篮子上来。” 只见他扶着吊绳、晃晃悠悠地来到城头,刚看到垛口,就慌着伸手攀住城砖,连爬带蹭地滚进墙内,仰面躺在地上,直叫唤:“好险,好险,马总兵啊,差点见不到您了啊。” 马佳心中焦急,忙问道:“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到呢!说,陈捷他们呢?” 毛文龙一副脱了力的样子,摆手道:“在后面呐。”说着仿佛清醒了一样,坐起身来大叫一声:“不好!马总兵,快去接应他们!现在,他们只怕是被奴酋的追兵追上了!哎呀!” 马佳闻言,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临阵脱逃是死罪,我现在就可斩了你!” 毛文龙吓了一跳,捧着心口,望向马佳,又低头嘀咕道:“我不是脱逃啊。我也是同陈总兵商量过的,我劝他一起走来着。可他,一心就想着自己的兵,舍不得离开。我说,我们带着乌拉残部一千多号老弱妇孺,怎么走得快?怎么摆脱奴酋的追兵?这大雪天的,没粮草补给,是会冻死饿死的!可他还是不听,只要我先带乌拉贝勒回来,让开原铁岭的兵马带着粮草去接应他们......” 此时,乌拉贝勒也坐着篮子上来了,他颓丧地走到马佳面前,行礼道:“这位就是马总兵吧?我是乌拉纳喇·洪匡,六月时,我派吴乞发与你在镇北关外相会,并送上两颗东珠,一红盒,一白盒,马总兵还记得吧?” 马佳转过头来,仔细端详这个自称洪匡的女真男子,在他脸上寻找萨哈林的影子。洪匡见状,忙道:“马总兵还是不信罢?吴乞发也在,我唤他上来。”说着向城下大吼一声女真语。 等到吴乞发也坐着篮子上来,马佳看清了,便回头向洪匡拱手道:“乌拉贝勒,战场之上,诡诈非常,故而,我不得不小心谨慎,失礼之处,还请见谅。方才毛文龙说的,可是实情?我军大队,还在后面?” 洪匡点头道:“确是如此。王巡抚本已同我约好起兵日期,不料奴酋大军突然来到,说是征用人马牛羊。我一看形势不好,急忙命令人前去拖延时间。哪知奴酋仿佛知道我们要起兵一样,突然加速冲到乌拉城。我没有法,只能带着少量族人一路西逃。还好路上碰见陈总兵他们,打退了奴酋的追兵。但是奴酋兵多,定会再派人来追。所以陈总兵同毛都司商量,先带我和家眷回沈阳,一人双马,免得被奴酋追上,反而拖累大军行止。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马佳听到这里,猛地一跺脚,大叫道:“包二,传令李子明、尼满他们,今夜不睡了,连夜赶路!” 包二粗声道:“这可不行!七弟,你不要急。乌拉贝勒说三天前才分开,那时还没事,陈捷他们不至于三天都挺不住。你看这晚上下冻,滴水成冰,人和马都受不了,会冻死的。再说,你先前已经让大家睡一晚了,不能说话不算。” 马佳一脚踢过去,骂道:“你个浑人,此刻还给我讲起道理了!我比你懂得少?嗯!三天前是没事,我们赶过去不是要一天半?要是走岔了路呢?又要多花几天?陈捷他们拖着上千乌拉部众,今天只怕已经断粮了!你还要我等一宿?!是不是想看着他们冻死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