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一九九五年,我在上海滩。我的生命之初——我现在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一群人围着一位年轻的少妇和一个小男孩,用惊异的眼光看着那位美丽的少妇挺着大肚子因难产而慢慢死去,她一手搭在黎明过后那个仍在睡梦中的孩子的腿上,另一只手无力地低垂在地上,面孔惨白,嘴唇发紫,喉咙里“卡啦啦”地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有位老妇把她从血水中拉起来时,这位可怜的人早已奄奄一息,等到被拉进医院时就已经停止了呼吸。几个医生正在为这个女人的悲惨遭遇议论纷纷时,那个小男孩就从昏睡中醒来了,他嚎啕大哭地喊着mama,这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可是那位可怜的人已经死了。 这个孩子只有五六岁大,当一位年轻的警察问起他的身世时,他胆怯地小声说了半天话,有人从他那含糊不清的话语了解到他过去生活在一个荒野的地方,但具体位置是什么这个孩子似乎也说不清楚;一时没人来找,他在如此遭遇之后竟成了无人照养的孤儿——现在我要说的是,我就是那个孤儿。 当时,我什么事情都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办,就被一个陌生的人带到很远的城郊外的一栋漂亮的房子的门口,有位眯缝着眼的老妇佝偻着瘦弱的身子在风雨中飘摇,她乐呵呵地向我伸出清瘦的手,我恐惧地往后退缩着,却撞到了带我来的那个年轻人的身上。我全身都在哆嗦。那位年轻人摘下了头顶深蓝色的帽子,露出长着浓密头发的脑袋,他左手拿着帽子往外一指,刚好让那宽大的帽檐贴上我的衣襟,“这是一个没人要的可怜孩子。”他说话时英俊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愁云。老妇把自己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她脸上是一副僵硬的表情,她手臂示意我走向她,另一只手撑在一把蛇形的拐杖上,开始静静地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我。 她再次伸出了那只清瘦的手,嘴唇哆嗦了一下,微弱的灯光刚好照射在她那满头银发上。我站在了老妇的面前,显得很顺从的样子。老妇先是轻轻的摸着我的衣服、脸型、骨骼,后两只手狂野的紧紧地拥着我瘦小的身躯,她太激动了,她一定认为我是一个不错的孩子。 在屋子里,一只黑色的猫把屁股一下子从椅子上挪到了空中,尾巴高高地卷起,睁大了黑亮的眼睛,歪着头望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它看见这些奇怪的人争着眼睛看自己。它从椅子上跳到地面,再回一下头看到我被带到一扇小门前。它蹲在地上不走了,然后我们就消失在门缝里。 房间里一片昏暗,老妇在前面引路,不断地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尽管在外观上,这是一个不错的房子,可是当置身其中时,才能发现眼睛多么会欺骗人呐,屋子早已破旧不堪,置身其中的人明显地可以感觉到头顶那敞开的洞,以及四周微微摇摆欲坠的东西。那年轻人又把深蓝色的帽子呆在了头顶,他把浅黄色的外套往身上拉了拉,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拉住我的手,我小手又抖了一下,依旧冰凉。 我突然看见,屋子里面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年纪大小不一的小孩,他们胡乱地蜷缩在地面上,衣服破烂不堪,用惊恐的眼睛望着这陌生的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几乎惊叫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好像是突然一下子从最肮脏不堪、最阴森的地方冒出来的一般。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中散发出如同鬼魅一样的色彩,它们直冒冷气,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扎向自己的心脏。 老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们的背后,那沧桑的脸庞上是无尽的无奈和沮丧,那个蛇一样在地上立着的拐杖已经不见了。高江森一步一步缓缓地把步子向前挪动着,想进一步仔细地看清楚。那蓬乱不堪的头发,瘦弱的胳膊,发紫的面庞,*裸的双脚……他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就有什么东西从眼眶子里溜了出来,他的心情完全被什么控制着,这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以至于他完全投入这个悲惨的场景不能自拔。在靠近床铺的地方,高江森停住了,他蹲下身来,把一条破旧的毯子放在一个没有手臂的女孩身上,那孩子浑身哆嗦了一下,用清澈的眼光望着江森。 老妇走过去,在一处燃烧着的火炉边上坐下来,她说:“这些孩子都是没有人要的孩子。在大街上还有数不胜数的孩子,在某一时刻,在某一个地方都会有不幸的故事发生,我们遇见的只是极少一部分罢了,我们所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么多了。多少年了,我还是这么的喜欢这些孩子。” 炉子里的火苗有气无力地伸展着懒腰,老妇伏在窗子边上望着广阔无垠的天地,激澈的冷风从窗子的缝隙中跑过来,在这位老人的脸上跑来跑去。雨在天地之间交织着,起先还是细细的薄纱,后来就像瀑布从天上掉下来一样。这样壮观的奇景,人们只能隔着窗户向外张望,老妇望着雨景出神,她眼前好像幻化出了无数的小精灵,它们在空中扭动着身躯变化出无尽的色彩向自己涌来。 哦,她猛然醒悟,有几滴雨水滴在她的身上。她惊恐地抬起头来看那屋顶,有一滴水珠正从上面掉下来正好滚落在她爬满皱纹的脸上,她干涸的眼睛里却突然有了晶莹的东西在滚动。 两天后的晚上,天灰沉沉的,我被一个男人从狭小黑暗的屋子抱到灯火通明的街市中,再不多的时间里一连穿过了好几条街道,最后进入了一间屋子,不再是黑暗潮湿的屋子,而是一栋富丽堂皇、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洁白无瑕的墙壁,柔和的光线,典雅、干净的摆设,几幅栩栩如生的图画,泥塑雕像和诱发着迷人香气的灿烂的花朵,我被放在了宽大的床榻上,几缕薄薄的轻纱轻轻地拢在我身上。 高江森望了一眼我说:“孩子,睡吧!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他的身边是一名同样年轻的男子,留着短发,戴着一副精致的眼睛。他看了那男子一眼,“这孩子就是你们的了!”。他说完后就走了。 有一个女人从帘子里倾出了身子,一缕黑发飘散在浅蓝色的衣服上,那衣服紧紧地贴在细嫩的身上,从雪白的脖子下面直绕下起,苗条的躯体在灯光中婀娜多姿。她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丈夫的身边,把脸轻轻地贴在丈夫宽大的胸膛上,无限妩媚地依在那里。丈夫叫李宏博,妻子的名字叫刘雯。第二天,刘雯就拉着我的小手在上海最繁华的街市中买了好几身新衣服,在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提了满满的好几包东西,丈夫一见到那许多新衣服、新帽子、新鞋子愣了一会儿,随即就笑了起来,这个孩子已被打扮成翩翩少年了。我知道,那时的我已经显得更精神,更清秀,更招人喜爱了。 在接下来的一天中,我被这对年轻的夫妇领着满上海的转悠,我稚嫩的眼光中很快就出现了公园、商厦、餐厅、学校和嘈杂的人群……母亲的不幸离去,这差一点要了我的命,但我还是在巨大的悲痛中挺了过来。求生的本能使我勇敢地面对巨大的打击,在饥饿与寒冷中,在众人的猜测与非议中,在无依无靠的寂寞与挫折中,残弱的心灵遭受了空前的浩劫。我对突如其来的一切难以应付,对人们的冷淡与袖手旁观痛恨到了极点,也痛斥自己这个无能的人,那一系列复杂的心情始终围绕着我,使我几乎丧失了喘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