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在多少年后，我从幽深的山谷下走入繁华的城镇，再百无聊赖地回到朝思暮想的九层楼。我俯视大地，满山荒芜凄惨，坚实的山崖光秃秃，蜿蜒小道上有人在行走。野地里，风一阵阵拂面而来，我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那是潺潺动听的溪水声？有人正向我这边走来，缓慢、迟疑。

    　　我终生难忘——那个人！啊！近了。红润的面庞被粉色的围巾遮挡着，但我从那惊讶的眼神中隐约看出来什么。一个少女在野草疯长的野地里翩翩起舞，清脆响亮的声音飘荡着……我痴痴地望着，仿佛看到了以往的情景。她走在我面前停下来，开始静静地望着我。风起叶落，秀发随风而起，她整个人儿似乎也在摇摇欲坠。是你，是我的郝妮子——在你眼泪盈眶的那刻，我猛然醒悟，更加确信。

    　　“你——你——”，我终没能喊起来，像做错了事。有一刻，我低下来头。可是，我又马上直直的看着你。你笑了，那眼泪更肆无忌惮了，我心如刀割。待我再想说什么时，你已向山下冲去。“妮子！”我着急地喊了起来。你猛然停止，只是停在那儿。

    　　那就是你，我的郝妮子。绿绿的麦田里信步迈去，绵绵溪水中徜徉，树丛中快乐畅游的妮子。我胸中翻江倒海，“妮子——”，声音嘶哑，脚步都僵硬了，那时，我心不停的跳动着，这个世界仿佛属于我们俩的。良久良久。但你还是一句话不说走开了。

    　　在不久之后的酒席上，觥筹交错，碟碗错杂相撞，欢声笑语，朋友彼此慰问敬酒……你和你的父亲郁家明相依而坐，默默无语——若干年后的再次见面，郝妮子再次给我留下了这不灭的记忆：你风中无奈、怨恨的神态，那不知是伤心还是苦恼的泪水，那一言不发地静静相望，还有那愤然离去的举手投足……这些把我带向了一个莫名其妙、陌生无奈、悔恨渴望、苦苦思索、以及对往事的追忆和现实不满的世界。

    　　想到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每每想起在九层楼上的情景，就对自己痛恨不已；想到你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成千上万次的飘过，我夜夜难眠只为那往日的光辉岁月和现实的尴尬无奈——我就伤心极了！

    　　我和郝妮子匆匆分离了，这次偶然的相遇却重新唤起了我心灵深处的情感，其中包括童年两小无欺的依恋，和在此基础上的朦胧神奇的特殊感情，也有彼此尊重、同情的人类应有情感，或许其中还包括着一些难以扑捉和描述的情感——从那以后我再也难以忘怀你了。

    　　是上天给我派来了这位神奇美妙少女？在回去的路上，我就想。我会回来的，这只是开始。多情的心扉已敞开了，就很难再在希望的门口关上。当坐在教室里看着黑板时，我还在苦苦的思念你——在那水泄不通的教室里，为枯燥乏味的课程而心情烦躁时，我就想起了你。我是多么渴望再次看到你呀，我一次次地痴想着：你身着棉红大袄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熟悉的大道上，还是围着那条粉红围巾，依然笑容灿烂。

    　　尽管到那时，我还不知道你那些年里都经历了什么，但我的记忆只存在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这些就足够了，我还需要什么呢？过去的能有什么影响呢？我抱着无限的希望，投入这个奇幻的世界中。在这里，我能和那些对生活充满无限向往的生命一样，为那些美好的事物奋斗着。即使在最艰难的境地里，也能看到那最辉煌的曙光。我每每在晚上一觉醒来，就呆呆地坐在床头。那天，晚上却突然掉下眼泪来，只因为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郝妮子正在一步一步地爬向悬崖，我惊恐地在后面追你，直到一块石头滚下来……

    　　朋友过生日的那个晚上，在学校后面的一个刚建起不久、墙壁还冒着潮湿稚气的小房间里，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酒瓶子。袁方喝得酩酊大醉。等夜深人静时，他把我从床铺上拽了起来。没待我发火，他已满眼是泪。我惊奇的问起来，他更伤心了。那晚，他告诉我，与他相恋多年的一位姑娘要和别人结婚了。那是一段浪漫的爱情史，是他苦心经营、花费心血多年的情感。

    　　“她要和一个臭男人结婚了，她要忘记我们的感情了！”他说，“她还邀请我去……”。当我问他：你会去吗？他把头从墙壁那边扭了过来，用愤怒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我说，他不仅要去，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带上厚礼去。我不知道怎样安慰这个受伤的人，正和当年我无法安慰我的郝妮子一样。

    　　我被他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和他整夜未眠。我向他讲起了郝妮子那苦难的经历，我向他讲起了九层山上她对我那怨恨的神情，我向他讲起来对她的思念——整日整日以来的苦恼都抛了出来。

    　　我再也不能安心地呆下去了，在飘着小雪的清晨，我慌张地借了辆自行车出发了。我又一次和山间小道亲密接触起来，从初中到高中这五六年里，我早已熟悉了干枯道路的一肌一肤，就连那石块、土洞都和我结下了深厚的情感。

    　　我仍清晰地记着，在那个山洞口跌倒擦伤了腿，亲眼目睹了一辆拉砖车翻进了水满的水库，曾在那个肢腰伸出遮住路的老核桃树下差点丧命，我也曾用破烂的自行车载着大哥在陡峭的山崖路上行驶，那是我和同学疯狂追逐的地方，那是我无所忧虑一往无前的崎岖大道，那是我在饥饿与痛苦挣扎中寻找希望的山路。每当我踏上这条路时，我就有说不出的痛快，我就会满怀希望。又一次，我风尘仆仆地站在了上面。

    　　会有结果的，我想。一切就会好起来的，时间不证明了一切吗？从那挨饿受冻的日子挺过来直至今天，现在我也会照样一如既往。没有什么是我想做又没做成的，从来没有，我对自己说。

    　　可是，在三四个小时过去时我还在路上，我浑身沾满泥雪，几乎已经精力竭尽。在隐隐约约可看见那房子时，我停了下来，拍着身上的雪花和冰水，忽然犹豫起来。你知道，那一刻我简直就是个窝囊废，来回在雪地里走动，听见了狗的叫声。我那时到底害怕什么呢，我怎就胆小如鼠了？我困乏极了，连日来忧思不安，再加上昨晚整夜未眠，能坚持到此刻早已是把一个人应有的能量发挥到极致了。

    　　看着那深关着的大门，再也没什么勇气了，看到有人向这边靠过来时，我像受惊吓了的兔子一溜烟逃开了。黑夜中，有一个人伤心地哭泣，他把深埋内心的苦恨都一一抛了出来，在和那过去告别，这是一个撕心裂肺的过程。他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这一切是痴心妄想！这样只会毁了自己。不能这样，绝不能，家人的期望全在这里，我的将来在这里，同学老师还等着我回去呢，我对自己说。是的，我有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