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深情 六十七、赌马

    陆夫人张文纨在吴郡歇了一夜，二十六日一早出发时又增加了八辆大车及十余名随从，连同陈cao之一行二十余辆牛车的车队浩浩荡荡，过无锡、晋陵、丹阳，于二月初九午后到达丹阳郡句容县，句容县距建康百余里，此时还只是未时三刻，离天黑还早，若加紧再行一程，那么明日黄昏之前就可入建康城，但陆夫人却命车队就在句容歇下，明日再动身，这一路行来时晴时雨，行路总是辛苦的，现在离建康城不远，应好好休息一下，这样入建康也不会显得太疲惫，而且陆夫人还另有考虑——

    大名士、大画师张墨与陈cao之二十余日同行，白日一边行路一边赏看吴中山川景物，夜里则援笔作画，与陈cao之切磋画技，或饮茶、谈玄、听曲、围棋，相处甚欢，而且时日愈久，愈觉得陈cao之才华如海，弱冠之年能有这等学识张墨没有见识过第二个，而且陈cao之风仪言谈亦极动人，夜坐相谈，不觉忘倦。

    陆夫人张文纨也有与从兄张墨同样的感受，与陈cao之接谈有如坐春风之感，陈cao之还会亲手烹茶，这种据说是葛洪手植的茶清香隽永、回味悠长——

    句容县最大的客栈早一日就被先行至此的陆府管事包下，多赏银钱，打扫一新，迎接陆夫人入住。

    这日黄昏，晚餐之后，张墨照例来与陈cao之谈玄论画，顺便品陈cao之亲手烹制的香茗，刚坐定，陆夫人的侍婢来报，说夫人请安道公和陈郎君去有事相谈。

    陈cao之等人住在底楼，陆夫人在二楼，陈cao之便与张墨一道跟随那侍婢上楼，来到陆夫人的那间大客房，这客房摆设由陆氏仆人更换过，坐卧之具都是从吴郡带来的，陆夫人不习惯客栈的床榻几案，连地上铺的苇席都要用她熟悉的华亭苇席，在外人看来是过于豪奢，但对出身吴郡大族张氏、嫁的夫君也是顶级门阀的张文纨而言，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分的，无非是求适意而已。

    张墨问：“纨妹有何事？”

    陆夫人微笑道：“无他事，只是想品cao之的茶，我原先乘车易胸闷发晕、睡眠亦不佳，这些日子按照cao之所言，睡前饮一盏蜜水，晚边品一盏葛仙茶，这一路六百里行来，竟是神清气爽，不觉跋涉之苦，这真要多谢cao之才是。”

    陈cao之含笑道：“能为夫人分忧，乃晚辈之幸。”

    早有仆人去搬了小炭炉来，陈cao之不需要做什么，只等黑陶茶壶里的水沸，水沸初如鱼目微有声，稍等一会，见其缘边如涌泉连珠，这时就应提起茶壶，将水一一注入早已放置茶叶的越窑青瓷茶盏里，盖上盏盖，盏盖有一小孔，二月天气，夜里清寒，可以清晰地看到细细的白气从小孔中袅袅升腾，随即便有淡淡茶香氤氲开来——

    陆夫人静静地看着陈cao之娴熟地烹茶，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美感，发黑如漆、目若朗星，气质温润如玉，展颜一笑恍若春风拂面，不由得想：“对于陆氏家族而言，与钱唐陈氏联姻的确有损声誉，但对葳蕤而言，能嫁给这样美玉一般的男子应是福分。”又想：“cao之仕途明朗，绝不是屈于下潦之人，无论入西府还是去扬州，日后得晋上品高官也并非不可能，反观陆氏年轻一辈，并无杰出子弟，二伯陆始虽然官居五兵尚书，位高权重，但性情太刚，得罪了不少南渡士族，据说桓温就很不满，碍于陆氏乃是江东士族首领，勉强忍耐而已，所以说陆氏并非稳如泰山，自古就没有哪个家族一直兴旺强盛不衰的，cao之若入西府成为桓温心腹，那么葳蕤嫁给cao之也并非对陆氏没有一点裨益——”

    张墨品了一口茶水，赞道：“好茶，cao之的茶艺这回也要与画技、玄谈一般名动建康了，司马大司徒就极好饮茶，每逢休沐日，司徒府里就是清谈名士满座，茶气蒸腾、麈尾挥拂，辨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之际，品到一盏好茶真是神仙之境，与服五石散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陆夫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用绢帕拭了拭嘴唇，说道：“cao之，你明日在句容游玩一天可好？”

    陈cao之一听就明白了，陆夫人是不想与他一道入建康，反正此事沿途无人不知，他现在缓一日，让陆夫人与张安道先入城，陆夫人在陆始面前也好交待，以免立起冲突，当即点头道：“是，cao之明白了。”

    陆夫人赞许地点点头，说道：“cao之说蒋陵湖有莼菜、鲈鱼，莼菜要三、四月间才有，鲈鱼则时时有，若无他事耽搁，本月十五我要去蒋陵湖游春，顺便看有没有鲈鱼——嗯，cao之的同乡刘尚值是左民尚书府记室书佐是吧？”

    陈cao之应道：“是，尚值乃我好友。”

    陆夫人便未再说话，只是慢慢品茗，听张墨与陈cao之论画品。

    ……

    次日辰时，陆夫人与张安道离开句容前往建康，这家句容县最大的客栈顿时空空荡荡，只剩陈cao之、陈尚、冉盛、小婵、来震等十人。

    这日天气晴朗，春光明媚，陈cao之思欲一游，他知道句容有两座山很有名，一是茅山，茅山号称道教第一福地、第八洞天；二是宝华山，是佛教名山，有“林木之美、峰峦之秀、洞壑之深、烟霞之腾”四大奇景，当然，现在还没有宝华山这一名称，当地人都叫作花山，因为盛夏时节，各色野花漫山遍野，灿如霞锦，所以叫花山。

    陈cao之的前世游览过千年后的茅山，宝华山则未去过，便想借这一日之闲，去游宝华山，三兄陈尚前些日子感了风寒，这两天才好一些，便留在客栈休养。

    来震驾车，陈cao之与冉盛还有小婵三人去游宝华山，宝华山在句容市北十里，东临铁瓮，西控金陵，南负句曲，北俯大江，有三十六峰，好似盛开的莲花，幽美殊胜，花山在晋时名气虽不如茅山响亮，但论风景之美，比之茅山有过之无不及。

    到得花山时，已经是正午，春阳朗照，春花烂漫，真是好景致。

    来震与牛车留在山下，陈cao之与冉盛、小婵游山，冉盛笑道：“小婵jiejie还是在山脚下看看就行了，等下走不动可没人背你下山。”

    小婵瞪了冉盛一眼：“就叫你背我。”

    冉盛笑道：“我可不敢。”

    小婵脸一红，岔开话题道：“咦，什么花这么香？”

    陈cao之正凝神细品呢，说道：“似乎是白玉兰，但白兰玉没这么香，这种香浓而不腻、沁人心脾，真是极品。”

    三个人便不游山，循着花香一路寻去，要看看是什么花？

    转过一个山坡，见茅屋三间，茅屋前的一株公孙树下系着一匹大白马，茅屋后面坡地上有五、六株花树，两丈多高，树干淡灰色，树枝斜斜向上伸展，花分两色，白的如羊脂美玉，红的就如美玉抹上了胭脂，非常美丽，微风拂来，花香阵阵。

    陈cao之道：“这应是玉兰的一种，就不知是什么品种？真是稀有。”心想：“葳蕤爱花，若知有此异种必会来观赏。”

    冉盛道：“小郎君，不如我们挖一株去送给陆小娘子？”

    话音未落，就听茅屋里有人说道：“俗物，俗物，见到世间好物就想往自己家里搬，真是玷辱了这等名花。”

    冉盛不悦了，大声道：“说谁俗物！我们挖了花树去又不是当柴火烧，是欣赏、是细心栽培，懂不懂？”

    冉盛嗓门大，茅屋里的人没声音了，片刻后，走出一人，光头有戒疤，却是一个和尚，这和尚二十多岁，身量颇高，只比身高七尺四寸的陈cao之略矮一些，可是容貌甚丑，额凸嘴翘，两耳招风，鼻子短、人中长，但两只眼睛清澈有神——

    清人张潮有云：“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眼前这个丑和尚就是貌丑而可观者。

    这年轻的丑和尚一眼看到身高八尺的冉盛象铁塔一般雄赳赳挺立在茅舍前，吃了一惊道：“好大的个子！”又看了陈cao之一眼，赞道：“好一个俊郎君！”

    陈cao之施礼道：“小介年幼无礼，道人莫怪。”晋时和尚也可称呼为道人。

    丑和尚合什还礼道：“小僧支法寒，檀越真是来挖取这宝珠玉兰的吗？”

    陈cao之心道：“原来此花名宝珠玉兰。”微笑道：“非也，只是寻芳来此，花树不能任意移植的，不知其习性，贸然移植，乃是戕害花木之性，花木往往枯死。”

    丑和尚支法寒眼睛一亮，拊掌道：“妙哉此言，檀越是雅人，敢问尊姓大名？”

    陈cao之道：“钱唐陈cao之。”

    支法寒眼睛瞪大，上下打量陈cao之，笑道：“江左卫玠，名不虚传。”

    这时茅舍里又出来一个老者和两个十来岁的童子，那两个童子看到冉盛，吐舌惊叹，这样的长人是第一次看到。

    老者对陈cao之道：“尊客也是来访宝珠玉兰的吗，请入内喝一碗茶水歇歇脚吧。”

    陈cao之道：“敢问老丈，这宝珠玉兰可以移栽否？若有树苗，请赐一棵。”

    老者摇头道：“移栽不得，宝珠玉兰只有在花山一带可活，移栽别处很快就会枯萎。”

    陈cao之道：“原来如此，不敢打扰老丈，我看看花树即可。”

    丑和尚支法寒陪陈cao之到茅屋后观赏宝珠玉兰，说是奉师之命在这左近寻访适合建佛寺之宝地，问其尊师是谁？答曰：“支道林。”

    陈cao之眉峰一耸，支道林的名声可谓如雷贯耳，支道林俗姓关，因师傅是西域月支人，弟子从师姓，故改姓支，法名支遁，号道林，精研佛法，是般若学六大家之一，人称支公，二十五岁出家为僧，二十六岁入建康，以清谈玄辩闻名，太原王濛称赞其“造微之功不减辅嗣”，辅嗣便是王弼，是正始年间的玄学领袖，而陈郡殷融则赞支道林是卫玠再世，支道林虽是出家人，但注重风仪，有名士习气，交往是也都是刘恢、殷浩、许询、郗超、孙绰、王羲之、谢安这些名流，擅长隶书和章草，其清谈援佛入道，很少有辩得过他的人，原本住锡剡溪支山寺，应琅琊王、大司徒司马昱之邀入驻建康东安寺，开讲《般若道行经》，道俗钦崇、朝野悦服，司徒府的清谈雅集也常邀支道林参加，支道林说庄子，座上名士轮番辩难，无人是其敌手，时人慨叹支道林是披着袈裟的王弼或何晏——

    日影西斜，陈cao之主仆三人踏上归途，丑和尚支法寒去公孙树下牵了大白马与陈cao之一道下山，冉盛羡慕道：“和尚也骑马，啧啧，稀奇！”

    支法寒眼睛一翻道：“和尚为何就骑不得马！吾师养马数匹，也有人非议说出家人养马不妥，吾道答曰‘贫道重其神骏。’有人曾送一对大鹤给吾师，吾师纵鹤飞去，曰‘冲天之物，宁为耳目之玩乎！’”

    冉盛道：“鹤可以纵其飞，马为什么不可以送人！和尚骑马，瞧着太别扭，这马送给我如何——”

    陈cao之斥道：“小盛，不许多嘴。”

    支法寒哈哈大笑，先问冉盛年龄，得知才十六岁，惊道：“这是天生的武将，是该骑着马才对，不过没有白送的道理，小僧久闻钱唐陈cao之贯通儒、玄、释三教之学，早就想领教，今日陌路相逢，敢请辩难，若胜了小僧，小僧以此马相赠，陈檀越若输了——”

    “输了又如何？”冉盛忙问。

    支法寒笑道：“不如何，一笑而散。”

    陈cao之道：“在下从不与人赌博。”

    冉盛眼巴巴望着陈cao之，他真是非常喜欢这匹大白马，一见其昂首奋蹄的样子，就觉浑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一般。

    陈cao之不理睬冉盛恳求的目光，大袖摆动，从容下山。

    丑和尚支法寒却一直跟着陈cao之到句容县城客栈，似乎不辩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