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求吾之妇谢云低(下)
三日之后,东海公约见桓伊,仍在珍秀楼。 再会面,却不只他二人在。 王猛看着已是晋相的桓伊,颇多感慨。几年前两人相识,一个是不掌实权的豫州刺史,一个是落魄的布衣。再相见却同为两国宰相。 “经年不见,叔夏别来无恙啊。” 桓伊淡笑回答:“景略先生也还是风采依然。” 寒暄几句,就将话题带入秦晋联合一事。 王猛直言,秦国兵力不足,做不到与晋出兵各半。但是秦国兵卒多数是北人,善骑射。秦国可派一支精骑,与晋前后夹击。 桓伊淡笑,“那么秦国就只派一支精骑,就要拿走燕国全部钱财物资么?……就算伊与先生有旧,恐怕也卖不了先生这么大面子。” 王猛面色不变,“叔夏应当知道,北地连年战乱,秦国四方都需常年派兵驻守。确实抽不出太多余力。且有你我两国合力,灭燕国不费吹灰之力,叔夏无需太忧心了。” 王猛不愧是当年被桓温看中的人,一番交谈,看似诚恳,却始终没有答应多出兵。又谈北地局势,说北地虽多方割据,但唯有秦能与燕匹敌。意指秦国是晋国灭燕不可缺少的助力。再深想,更意在如果不找他秦国,秦到时出反力也未可知…… 桓伊沉吟片刻,蹙眉道:“先生说得有礼。只是事关晋秦燕三国,伊不能做主。伊即刻传信回建康禀明事由,希望吾皇能谅解秦国苦衷,以成我两国联合之事。” 王猛作揖道:“有劳叔夏。” 桓伊苦笑,“此事原本是为我两国考虑,只恐最后不成事,伊还要枉担骂名。” 王猛道,“叔夏一心为国,晋帝必能明白。” 桓伊垂眸,“不敢说一心为国,伊亦有私心。”说着看向半晌未语的苻法,“东海公想必已告知先生了。与秦合作,伊有一求。” 苻法眸色一暗,沉声道:“我可以撤回云府守卫,由你自由拜访。至于阿云愿不愿随你走,要看她自己意愿。” 桓伊执杯一举,“如此就谢过东海公成全了。”言下之意似乎已笃定云低会同他走。 王猛瞧了一眼苻法阴沉的神色,尴尬的陪笑两声,将话引到了别处。 苻法诚然是言出必行的君子。秀珍楼宴后果然撤了云府外暗桩。 如今再想出入云府,即便正经拜访不得,也不过是纵身一跃的功夫。 可桓伊硬是又在云府外徘徊了几天,才挑了个无月之夜跃进云府。 站在云府墙内,桓伊不禁扶额,为何连见她一面都这么畏惧了 叹息一声,沿着园中小径走去。这云府不大,人口也少。走了盏茶时间也未碰见一人,不远处影影绰绰已经显出灯烛光亮。 桓伊略迟疑一下,就敛息走近。 这处院落看着不似主院,院子里零零落落种了不少树木,高低错落颇有意趣。一侧还竖了架秋千,随夜风轻轻摆动。 桓伊心中一动,这院子,莫不是…… 北地苦寒,寒冬腊月屋内必是燃上了炭盆,兴许是这屋子主人又嫌燥热,将窗户打开一点缝隙。 屋内灯火通明,一青衣小郎端坐书案前,不知在看什么。时而蹙眉,时而轻语,认真的模样可爱至极。 桓伊胸口一窒,原本的一丝不确信沉下去后,漫上来一股无法抑制的喜悦。 云低在秦产一子,生于生平五年秋。 虽然不知道当初那个已经被断言流产的胎儿是如何保下的,月份上也不太对。但是桓伊可以确定,这个粉雕玉琢的小郎君,是他的孩子——他和阿云的孩子。 净澈墨眸,秀挺的鼻子,略薄的唇,都是他的样子。只有那远山眉和清秀的脸庞,肖似他的母亲。 怎么会有孩子长成这般模样——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目。桓伊想,原来他和阿云的孩子,竟能漂亮成这样。 冬夜无月,分外寒,桓伊一直站在窗前看到几乎冻僵双足,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云府。 墙外马车里,祁连已经等得开始担心——毕竟身在长安,他总觉得自家郎君作为晋相在长安城如此招摇太大胆了些。生怕郎君一时不察被秦人算计了。 却不曾想,郎君回来时,居然少见的带了满面笑容。 祁连自幼跟随桓伊,见惯了郎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如今这番喜形于色,是从来也没有过。 祁连一边递上暖手炉子,一边问道,“郎君何故如此喜悦?” 桓伊坐下后,随手从车壁中取出酒具,将酒壶放在炉子上暖着。 祁连更惊,自家郎君素来喜饮茶,除非必要从不饮酒。“郎君?” 桓伊慢慢饮了一杯,才抬起头看着祁连。面色居然有几分羞赧…… 祁连一时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要坐不住。 才听郎君开口,声音带了一两分酒后的低哑,“祁连……你……欢喜小孩吗?” “啊?”莫名其妙,从云府出来后郎君的所有举动都让祁连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桓伊也不在乎祁连一脸惊愕,又说,“我以前也觉得自己不喜小孩。小孩子都一样吵闹的让人烦躁……今日才知,有些小孩子能如此让人欢喜。”说着就又饮了一口酒,低低地笑出声来。 祁连渐渐从震惊中缓过来,瞧着郎君这模样,担心起来,“郎君莫不是在云府遭了暗算,中了毒吗?……郎君可有哪里觉得不适?我们这就去医馆。” 桓伊按住欲起身改道医馆的祁连,叹口气道,“我没有中毒,回去吧。” 跟一个单身数十年的男人,实在无法分享这种喜悦……桓伊有些无奈,只好自饮自乐。 到了暂居的客栈时,桓伊已有几分醉意。玉色面容染了微红,干净的竹青色长衫襟口也洒上些酒水,口中还不停喃喃自语。 祁连侧耳细听,就听见几字,“云……我的……” 祁连会意,想来郎君今晚是在云府见过谢氏小姑了,所以才如此失态。不过看着这么高兴,应该是谈得不错。思及此,祁连由衷替自家郎君高兴起来。 扶着半醉的桓伊回到房里,瞧了天色渐亮,祁连就没有再喊随侍的小厮,草草将郎君安置下也去歇了。 第二日一早,祁连尚未清醒,就听有人在外敲门。开门见是随行负责杂事的小厮,小厮一脸焦急地说,“祁郎君,小人今日一早去郎君房中,就不见人在。郎君可是昨夜未归还是怎地?” 一行人都是桓伊特意从建康带来的,即便是个小厮也有几分机灵。自入长安,就分外留心郎君的安全,饮食起居丝毫不敢马虎。今日醒来见郎君房门大开,屋内却寻不见人,就马上警觉起来。 祁连原本还有几分迷糊的脑子也瞬时醒了。晋国丞相入秦国国都,原本就冒险。现在郎君突然不见踪影…… 祁连不及再想,喊来所有人,嘱咐由客栈散开去长安城秘密打探。 一行人神色匆匆离去。 祁连又去细问客栈佣保,却听佣保说,黎明时见过一位青衣郎君离开。 祁连愣住,“郎君是自行离开的?可有何异样?” 佣保回,“未见任何异样啊,郎君就是自己一人离开的。” 祁连不由扶额,联想昨夜郎君种种,暗想到,莫不是郎君又去了云府? 临近晌午,等在客栈的祁连终于见自家郎君远远走来。 祁连迎出去,就见郎君又是昨夜那副满面笑意的模样…… “郎君以后若要出去,劳烦知会我等一声,今日郎君突然不见,我等可好是一番折腾……”祁连埋怨道。 桓伊笑笑,不在意的挥挥手,“这几日我常要独自外出,你们毋需太紧张了。” 祁连张了张口……郎君你一向教导我们要荣辱不惊、喜怒不行于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