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不忘初心得始终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辗转半夜,终是不能得眠。桓伊揉着额角坐起身来。 既是不得眠,便出去走走吧。 清风霁月,是个难得的好夜色。月是上弦月,不算特别明亮,端能衬得满穹星子璀璨如珠。就好比……好比云低这姑子,不算倾城之色,偏显得气韵不凡。如果真是美到极致,反而不显得这气韵了……想到这,桓伊突然觉得一阵气闷,好好的赏个月色,怎么又能想起这恼人的小姑子呢。唉…… 一月为期,师傅这媒说的,再没有更离谱的了。 莫不是自己当年以一年为期定下婚约的事情,被师傅知道了? 此时突然想起,豫州刺史府那夜,师傅去送贺礼,说过一句,因为叔夏一向都太聪明了,或是手谈或是谈玄,为师都很久未胜你了。为师这次一定会赢。 当时不解。原来是说,他会败在情之一字上?败给他曾不屑一顾的东西?败在他从来不懂? 不会的。桓伊是谁,是谋略过人的天之骄子,是少年时便名满江左的士族典范。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能用智谋去获取的,包括所谓情爱。即便他现在确是有几分喜爱云低,他也不会因此失去理智。 “对,是这样的。我不会失去理智。师傅,你且再看。”桓伊遥遥望着夜空,轻声自语。 “郎君此番夜不能寐,月下独语,岂非已是失了理智么?” 桓伊微微一怔,回身看向来人。 一身黑色劲装的祁连静立在几步开外。 夜色里看不清表情,但是桓伊听得出,他此刻有几分激动,甚至有几分愤怒。 桓伊微微侧头思索了一下,问道:“祁连你这么看?” 祁连大步往前迈了两下,沉声道:“郎君你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眼见已是胜利在望,却因一女子,困在这里,这岂非失了理智?” 桓伊听了这句诘问,心中微微一震。是啊,他不能再任由自己如此困在这情关里了。与自己的多年夙愿相比,这不过区区一女子…… “祁连。你明日将我在豫州赎回的匕首取来。另外,在王氏安插的人,可以开始行事了。” 祁连听着郎君言语间又恢复了以往的运筹帷幄,心中一喜,忙应道:“是。郎君的意思,在王氏的人还是着重查探王邵与王良二人么?” 桓伊略一沉吟,道:“把王献之也算上。” 祁连立时皱眉道:“郎君……” 桓伊挥手打断他,“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放弃的道理。只是孰轻孰重我还分的清楚。” 祁连一拱手道:“是。” 以桓伊今时今日,敢说一句,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放弃的道理,绝非夸口。即便如当年,他九死一生,一无所有的来到建康时,说过我今生必使战火消弭、天下太平,这等痴人妄语,如今也一步步正在实现了。 这就是桓伊,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总能让一切不现实的理想实现。这种力量,祁连知道,不是上苍赐予了幸运,而是拼了命的努力。他初到建康时,努力博得族人的重视;他到得西府,努力博取桓温青眼;去了豫州,又是在险象环生中努力积攒实力……这一步步,非常人所能忍,所以这力量也是常人所不能有。 也正是这样一个桓伊,让祁连不忍心再拒绝他的不理智…… 翌日一早,早膳将将撤下去,云低就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吃坏了。胃里一阵阵的泛上来腥腻,吐不出又咽不下的。正准备让水月去请医来看看,却见水月急慌慌地拿了什么东西走进来。 “女郎,早起苑子里的小厮递进来一封信,说是琅琊王氏的九郎派人送来的。”水月边说着边将手里的物什递了上来。 云低愣了愣,接过水月递上的一封信和一把匕首。 信是王献之写的无疑。从信封上的王氏徽记及字迹都可断定。 可是这把小巧的匕首…… 云低拎出匕首问:“这个是一起送过来的?” 水月点头应道:“是苑子里的小厮一起送过来的。” 云低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匕首,半晌未语。 一旁的水月忍不住促道:“女郎,你怎得不快快打开王郎君的信笺?这匕首有什么好看的?” 云低瞧了瞧手上的信,有些不解道:“怎么水月好像很想让我快些读王九郎的信呢?” “自然是……”水月脸色一红道:“自然是因为王郎君对女郎的好。水月且盼着王郎君能同女郎终成眷属呢。” 她同王献之么?怎么可能?终成眷属?还怎么可能呢?低笑了一声,云低信手撕开信封……行云流水般的字迹还是记忆中一般的模样,字里行间的温情,却是她始料未及。 云低原以为他多多少少会对她有怨。即便不知道静竹楼事件是她的设计,毕竟也是为了替她鸣不平,才残了双足。也因此云低甚至不敢去探他一眼。愧,愧的无言以对。 他却来信告诉她。他如今终于自由了,只希望云低若不嫌弃他的足疾,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云低静静地将信笺折好放进信封里,吩咐水月道:“去给我备好笔墨信笺来。” 待笔墨备好,提起笔来,云低却突然不知该怎么回这封信。 她不能答应王献之,是因为这足疾本就因她而得,她惭愧的甚至无颜面对他,更觉得这样的自己根本配不上王献之;她又不知怎么拒绝,是因为她怕伤了他的心…… 一旁侍候笔墨的水月疑惑道:“怎么女郎提笔半晌,倒不见写下什么?” 闻言,云低将笔搁下,问道:“水月,依你看,如今残了双足的王九郎,可还是良配么?” “女郎……”水月有些呐呐地,“你怎可这样说呢?王郎君虽然残了双足,也并非不能行走,只是走路有些偏颇。以王郎君家世样貌,仍算得上上乘的良婿。且况,连水月都知道王郎君是因为女郎才自残了双足。能得如此相待,怎么不算是良配?” 水月一席话说得开初还有些隐晦,后来简直有些指责的意思。 云低苦笑一声,“我也同水月一样,认为王九郎仍是上上乘的良婿,不论从家世还是样貌或者才情人品,都可堪匹配这建康城内任何贵族女郎……正是因为这样,水月,我怎么配得起他?” 水月听了这话,先是头一抬,昂然道:“女郎如今也是陈郡谢氏嫡出的女郎,怎么就配不……”说到这,水月突然想到前段时间传的沸沸扬扬的自家女郎被公主府护卫玷污一事,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是啊,一个没了清白的女郎,怎么进得了琅琊王氏? 云低微微别过头去,轻声道:“水月,不是我不想应他,是我不能,也不配啊。” “可是,可是,如果王郎君从来都不曾介意女郎的……女郎的那些事呢……” 正是因为他不介意,我更配不起他。一个纯洁高尚如他,一个阴暗龌龊如我,何堪匹配……云低觉得累极,捏着额心对水月道:“你先下去吧。这事容我再想想。” “哐”的一声门被合上之后,只余一室寂静。 云低走到西窗下的胡床边,散漫的躺下。 如果说这辈子真正有什么怨恨的人,云低肯定首先想到的是新安,其次是……桃叶吧…… 桃叶是行事阴损,新安是狠戾。而如今,自己竟将这阴损与狠戾都集于了一身……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最起初时,那个只愿一世平安喜乐的自己,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变成现如今的自己了。 《华严经》里有一段讲过:不忘初心,方的始终。 而如今,与自己最初期盼的那些,越来越远,许就是对自己的一个惩罚吧。 这么想着,又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难过了,云低也分辨不清,这不适是因为肠胃里的腥腻,还是因为心头上的钝痛。 “就这样吧……”她低喃了一句。就这样惩罚我,或许我才会获得解脱。 清风徐来,云低颌上双眸,似乎睡了过去,微蹙的额心又仿佛陷入一场不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