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原本是天衣无缝
这是第一次。云低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同谢中丞同乘而出。 马车并不局促,宽宽敞敞的车厢中,便是坐上十个八个人也不嫌拥挤。云低却总觉得有些太闷了,呼吸间都能引起对面的人注意。于是连呼吸都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车行半晌,一直低头看着一卷书札的谢中丞突然抬起头问道:“阿云可是有什么不适么?” 云低忙答:“无。” 谢中丞瞧了她两眼,一抬手将她身后的窗帘微微拉开一道缝隙,也不再说什么,复又低头看书去了。 云低暗自舒一口气。心中有些莫名的滋味。 她从不知道谢中丞是这样一个细心的人。小时候自己多少次生病的时候,想得到他的一丝关怀,却从来都不可得。她总以为是谢中丞太繁忙了,顾及不到这些小事。 原来并不是…… 云低凝视着面前垂头看书的人,他头发已经有些斑白,坐姿也因上了年纪有些佝偻了。他老了…… 失了爱妻,又失了爱女,让他比同龄人衰老的更甚。 怎么去责怪他呢。 不论他是出于真心对自己的爱护,还是出于愧疚,或是出于对苑碧承诺,更或者是出于对年老的恐慌,才给了自己谢氏嫡女的身份。 她都无法责怪他。 当年她那么狼狈的逃出谢府时,惊闻他病重,都不能不顾,她就知道,她是永远无法真正责怪他的。 只因他是父亲。 “父亲。”云低轻声喊道。 谢中丞似乎是愣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她。 他眼中有些水光,面色隐隐带着激动。 云低心中喟叹一声,“父亲,这车厢摇曳,光线也弱,就不要看书了,莫要坏了眼睛。” 谢中丞张了张口,又赶忙将手中的书卷放到小几上才又开口道:“阿云说的……说的极是。”说完脸上抑不住泛上一个笑来。 云低也笑了笑。一时觉得心中舒畅许多。 车行约两刻钟,就到了安石公府上。府门前已经是车水马龙,人声沸沸。 云低随着谢中丞下了马车,徒步向府中走去。身后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水月及其他几个仆俾也疾步跟着。 入了府门,方行几步,忽有一婢子拦了去路,先向谢中丞作了一礼,又向云低作了一礼才道:“谢大人,我家道韫女郎说宴会尚未开始,想先请苑碧女郎到居处一叙。” 当日谢道韫同云低的一番谈话,云低已同谢中丞说明,谢中丞自然感激苑碧的这位昔日好友。当下便道:“那阿……阿碧便随这位姑子去吧。” 云低低低道了声喏,便提步随这婢子朝另一方向走去。 小道虽蜿蜿蜒蜒,倒不难走,道两旁也是便植花木,一眼望去满是锦秋繁华。这府上布局却与别处又是不同,若说谢中丞自己府上是以装饰见端庄,王氏众园算得以微处见巧思,戴逵居处是以简朴见洒脱。那这院子却是里里外外都透着一种舒适的清逸。该花处有花,该木处植木,不见得有何独特,却让人觉得舒畅。哪一处入眼都是一种刚刚好,就该如此的舒畅。 云低心中不免敬慕这园子主人的情怀和高智。能让人处处都认为得宜,这已是大智了。 “女郎,到了。”婢子的一声招呼打断了云低的思绪。 云低抬头一看,已经到了一处精致的屋舍前。 婢子上前敲了敲门,回禀了一声,便见谢道韫从里面走了出来。 谢道韫今日着了盛装,比前日见得更添几分贵气。 她便朝云低漫步行来,便口中责怪道:“我猜想阿云你就是这样了……怎地今日这样场合也不知打扮一番?” 云低低头朝自己看了看,仍是一身惯常的白色长袍,虽则颜色素淡些,可衣料华贵做工规整,倒也不能说失礼。于是她疑惑的看向道韫。 道韫不再说话,只拉了她一径朝屋内走去。 云低入得屋内,才知道韫的意思。 软塌上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套烟红色裳服。 是苑碧穿惯的颜色。 谢道韫也不多言,挥手招来侍立一旁的小婢子,让她为云低更衣梳妆。 云低一把抓住谢道韫的衣袖,低低说道:“你觉得这样好么?”声音中有隐隐的怯意。 谢道韫握住她的手,温言安抚:“从此你就是谢氏嫡女,不要怕。” 云低,别怕。 那时候,她的阿姐也曾这样告诉她。 于是,云低定下心来,安静的坐在妆台前任婢女为她更衣梳妆。 这婢子也是个灵巧的。道韫在一旁轻声指点几句,她就能很快的将道韫所言的妆容归置出来。 不过断断片刻,云低再抬眸,就见妆台上的铜镜中,模模糊糊映出一个不像自己的自己。 眉若远山黛,肤若雪中梅,眼如星子,唇如花瓣,头上一个堕马髻,额间一副梅花妆。依稀正是苑碧昔日的模样。 云低凝视住铜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还未及开口,一旁的婢子却大赞道:“女郎作这样打扮审美。” 原本站在她身后的道韫听了这话,问道:“全都妥当了?” 说着朝她面前转来。 才瞧着她的面孔,却是一怔。 云低见她这神情,有些局促的说:“不好么……” 道韫这才仿佛醒了神儿,忙说:“无。这样很好。我是从未见过阿云这般美的模样,一时竟看呆了去。”道韫说着掩唇一笑。“阿云明明做得是苑碧一般的打扮,竟然还比苑碧美上几分。” 云低也淡淡笑了:“却不知道女郎你还会促狭人的。” 道韫摆摆手正色道:“并非促狭话。阿云你这样子,与当年的苑碧已有九分相似。想来若非知晓其中内情者,是断断不能分辨的。只是阿云你……你与苑碧又分别在这份……气度上……唉,罢了,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后面几句说得模模糊糊有些像在自言自语。云低正想问她说什么。道韫却不再言语,上来拉了她的手说:“宴会快开始了,我们这就去吧。” 云低点头道好。 原本两人这事情推演的很周详,几乎可说是没有什么遗漏。一切也都是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云低与谢道韫挽手一同现身,再有那身打扮,远远的,一众人就已是信了七分。再近一看,这可不就是谢氏那个容姿不凡的女郎谢苑碧么,又有安石公亲切的上前招呼几句,说是苑碧这么多年的沉疴总算好了,是大喜。这下众人已是信了十分。 如此,那些前几日都削尖了脑袋想挤到谢府去看热闹的女郎都已是深信模样,开始兴致勃勃的窃窃讨论着苑碧为了躲病居然假死…… 云低与道韫相视一笑。事情眼看就要这么尘埃落定。 却不料,云低眼角突然一跳,她下意识往身后一瞥。顿时面色一僵。 一直站在她身侧的道韫觉出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就见远处走过一众人来。 这园子此刻本就汇聚了建康大半贵族,个个都是盛装打扮,贵气逼人。 但随着那一众人走近,直是将这些贵族都映衬的毫无颜色。 那群人愈走愈近,云低不安的朝道韫看去。 谢道韫也朝云低看来,低声说道:“阿云,今日是我叔父做东,便有什么,他们也不会当面闹出来。你莫怕。” 云低轻声应了一下。心下却仍是忐忑。眼瞧着那群人就要走到眼前,急忙垂下头去。 然而这样一身装扮的云低,却不是低下头去,就能不引人注目的。 就像是一个轮回。一身月白长衫的王良,在一个红衣女郎的身前停驻脚步。如若在场有当年参加过谢中郎府上那一宴的人,定然会觉得熟悉。 这次先开口的却是王良,“你,抬起头来。”话语间竟带了一丝止不住的颤抖。 谢道韫向前一步略将云低挡了挡,对王良道:“王家郎君,阿苑身体才将大好,你有什么话,不若改日在说。” 王良寒潭般的眸子一扫而过,再开口声音也满是冷意:“道韫女郎,苑碧不管是死了或是又活了,终归还是与我有婚约的,你觉得我会为难她么?我不过与她照面问候一声,女郎何故阻拦。” 他这一句说得,分明是有几分试探。他不信,面前这个垂首而立的女郎竟然真的是苑碧。 可又说得合情合理,让人无法反驳。 谢道韫一时退也不是,站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的人将她轻轻往后拽了拽,轻声道:“王良,好久不见了。” 她一句话轻飘飘的,音量不大,说得含混不清。甚至没几个人听得清楚。但是她只一抬头露出脸来,对面众人皆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