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九百四十一章 柳儿
是啊,如果冯糖早的时候接了冯裤子的心形的石头,就没有岳小云什么事了,只是这沉甸甸的心意,他却一直没有机会送得出来。每次都因为别的原因而没有送出来,仿佛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让他永远也没法把石头送与她。 冯糖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呢,筋都暴起来,急得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脸上的汗。 冯裤子瞅了她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 冯糖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是放心不放心?” 冯裤子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 冯糖道:“真不明白这放心不放心的话。” 冯裤子点头叹道:“好meimei,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闲话来,但凡宽慰些,这闲话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冯糖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冯糖心道:“这都是我咎由自取而已,谁也管不了。” 此时,冯裤子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一时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冯糖。 两个人怔了半天,冯糖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 冯糖忙上前拉住,说道:“好meimei,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 冯糖心想,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自己马上就要嫁人,就算是表哥再怎么本事也没法力挽狂澜。她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冯裤子从后面抱着,只管抱她,只要能与她在一起就好,就算是只有这一秒也好。 冯糖被她从后面抱着,她也是发起呆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是任由他了。 原来方才出来得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冯裤子和冯糖两个人抱在一起,袭人看得羞了,便是离开了。一时冯糖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 冯裤子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meimei,我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 冯裤子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得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冯糖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正裁疑间,忽有冯苡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 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 冯芯道:“冯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哪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 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 冯苡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想来又是给他安排活了,叫他去做事,也不知道这冯府是怎么了,仿佛没有了冯表哥,就没有人会做事了,真是奇了怪了。” 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 冯芯笑道:“这就是笑话了,他一个下人,哪里懂得会什么客,就算是有客人来了,也轮不到他来会,你说这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我听了真是要笑死了。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 袭人笑道:“倒是呢,你说说罢。” 冯芯因又问道:“玉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 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她做去。” 冯芯听见这话,便向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玉丫头的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玉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她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她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她来了,她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她就说家里累得很。我再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她,也不觉的伤起心来。” 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她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她不好推辞,不知她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胡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她了。” 冯芯道:“上次她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她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 冯芯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 袭人道:“哪里哄得过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 冯芯笑道:“你不必着急,我替你做些如何?” 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去。”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柳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 袭人唬了一跳,忙问“哪个柳儿?” 那老婆子道:“哪里还有两个柳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她,谁知今儿找她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只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她。她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哪里中用了!” 冯芯道:“这也奇了。” 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 冯芯听见这话,忙向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冯芯来至王夫人房中,只见鸦雀无闻,独有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冯芯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夫人便问:“你从哪里来?” 冯芯道:“从园子里来。” 夫人道:“你从园子里来,可看见你冯兄弟么?” 冯芯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不知哪里去了。” 夫人点头半向,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柳儿忽然投井死了!” 冯芯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 夫人道:“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一下,撵了她下去。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冯苡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性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胡涂人,也不为可惜。” 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于心不安。” 冯芯笑道:“姨娘也不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夫人道:“刚才我赏了她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meimei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她妆裹。谁知小舅妈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冯糖meimei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冯糖meimei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她原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她过生日,这会子又给去人妆裹,她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她。要是别的丫头,赏她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柳儿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