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毁掉
曾经的天问一度以为他所面对的感情都是水到渠成的,可那只是错觉。神明一点都没想放过他,从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 神明把他捧至高天,予了他最好的一切。富裕、尊荣、权柄、力量、爱意、忠诚、健康、美貌……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绕着他打转,大献殷勤,讨好着围绕他,让他覆手间就可以被称为最幸福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明对他的偏爱早已不可理喻。 可惜醉生梦死,尽是虚幻。 天欲夺之必先予之。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你的演技完美无缺,完美到足以以假乱真。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让我魂牵梦绕,多棒啊!你注入眉眼的感情都要燃烧起来,烧得我都沸腾了。” 恶魔,像诗兴大发的诗人,他在彩窗的透光,下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最美的情人。 “直到你遇见了薇薇安。”天问突然放下双臂,冷笑起来,带着傲慢的蔑视,他看到仙音的脆弱,那个女天使在他面前不堪一击的脆弱。一如他在半年里一层层剥夺她毫无防备的尊严,所有的骄傲和矜持都被他踩在脚下。 “相似的面容让你抗拒,似曾相识的性格让你感到抵触,甚至是对天问的感情都如出一辙。”他冷笑着着,刻薄而刁钻,就像一个薄凉又眼光毒辣的旁观者,冷静得令人心寒。“我们的初遇在你的期待之中,演得天衣无缝。甚至月之痕的羁绊也都分豪不差,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知晓在什么时候我们愿意退让多少底线,也知晓我们进退危安。你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会对你产生感情,也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是的,你再清楚不过……” 讲到这里,恶魔大人咧嘴而笑,笑得毫无感情,又没心没肺,好像被圈入其中的不是他,好像自己面对的不是月之痕。他的无懈可击还是一如既往地完美,任谁都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乎。 “因为你经历过一次!”恶魔的昏黄竖瞳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说出的话却让仙音之外的所有人摸不着头脑。 仙音脸色变得苍白,又展露出如释重负的表现。她恢复了淡笑,平静而温和。平静得危险,那种随时都可能纵身一跃投入虚空的危险飘渺感,就像曾经的天问那样让人琢磨不透。 “你追随他而来,你只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恶魔眼神异常锐利,甚至连光线都在他的注视下扭曲起来,整个空间都颤抖着不明的意味。 仙音,来自另一个时空! “是的,你深爱着他,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哪怕牺牲自我也心甘情愿。于是你就这样做了。他成神,所以死了。死在神明的算计下,甚至死后都成为神明算计的一部分,来算计我。你不顾一切,来到这里,成为仙音,成为月之痕,成为那个粘在亡灵法师身边的剑士。你觉得心满意足,因为你觉得我就是他,因为你觉得自己可以阻止一切悲剧,因为你为此牺牲到一无所有——很遗憾,那只是错觉!” 恶魔大人摊摊手,平静到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的目光还是那样锐利而深邃,似乎只是单纯地沉浸在揭开秘密的快意之中,似乎不顾惜仙音的感受。至于他说的话,恐怕也只有仙音和他自己听得懂。 “恐怕他比我更早遇到薇薇安,或许早在初入幻世的时候就遇到了。让我猜猜看,应天城吗?或许就在应天城的某个赏金酒馆,你说呢?”恶魔的嘴角挂着恶意又玩味的笑,恶毒得让仙音几乎要跪地求饶。 “为什么不回答我?仙音,或者说薇薇安?” 仙音,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薇薇安! 越来越贴近的相似面容,跨过时空重合在一起。同样的倔犟不羁,同样的自信飞扬,同样的爱到疯狂。 怎么也想不到吧,一切都是神明编写好的戏啊! 再美的梦都支离破碎,再畅快的时辰都不堪一击。 她不堪重负地颤抖起来,比她自己想象中要脆弱,她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承受这份痛苦,比以往任何羞辱和折磨都要来得惨痛,占据了她的大脑。 “真是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恶魔大人畅快地大笑着,仿佛是事不关己的看客在赞赏戏台上的小丑。 “你们身处其中,自以为是。我想出去,出不去,你们却一个个跳进来。楚月像一个傀儡一样被丢进来,神明在她背后任意施为,直到被神明收回的时候都心甘情愿充当算计的一环。来自另一个时刻的我,啧,想必不是错误理解神明旨意吧——一面想要自由,想要挣脱,一面囿于神明算计。所以他也死了,反过来成了神明算计的一环……” 他当然知道,再清楚不过。他知道自己的骄傲,骄傲到愚蠢,哪怕一路狂奔向灭亡也勇往直前的偏执。另一个时空的他,一定会这样做,就像他现在做得一样偏激。 结局是写定的,不可篡改。这点毫无异议,哪怕他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跳脱出神明划定的囹圄。他所矜持的不过是从废墟中找回自己最初的意志,在虚妄中找到真实的自己。燃烧血液,直到燃尽灵魂,用这是傀儡的身躯跳一支泣血的华尔兹。 恶魔笑得毫无杂质,至少在场的人们是无法在彩窗的光华下辨清他的情绪。 “那你呢?追逐着另一个时空的我来到这里,试图在我身上找到你渴求的气息……仙音,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一个替代品?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充当神明算计的一环?” 他应该愤怒,是的,他这时候本应该愤怒。可是没有,没有眉宇褶皱,没有鼻翼颤抖,没有嘴唇后拉,没有怒视也没有能量波动。他坐在那里述说、质问,仿佛一尊雕像无喜无悲。 “多么自私的你啊,真是伤透我的心。”他笑着,邪肆而狂妄地笑着,念着诗人的台词,夸张地张牙舞爪,“为了你死去的爱人,宁愿牺牲自己,还要伤我至深。你怎么忍心如此,求求你看在一模一样的脸的份上,不如放我一条生路?” 他嬉笑着,对于自己说的话,没有丝毫触动。 “你怎么知道的?”仙音颤抖着,勉强扯出一个浅笑。 “完美无缺的演技,可惜我手里握着一部分的剧本。”天问笑嘻嘻地支着脑袋,眼底却冰冷得毫无波动。他有剧本即使难辨真伪,但他在这噩梦般虚幻又痛苦的生命中也只能相信,相信月儿留下来的日记本。 他又冰冷地眯起眼,恶毒刻薄:“甚至在此之前……” “你怀疑过我?!”仙音仿佛被触及了什么逆鳞,痛苦的火焰在她黑色的眸子里燃烧。那是把自己急剧燃烧殆尽的火焰,几乎愤怒又痛苦得毁掉全世界。崩溃扭曲至极。 如果这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如果所有的温情都是恶魔一时的演戏,如果半年里的折磨毫无意义,如果一切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她一面背叛着爱人,一面背叛着自己,又一面自私地渴求着这个时空的爱人能够永远不去揭开这最后的遮羞布。哪怕是在半年内受尽折磨,她也当做是自己的救赎而甘之如饴。可是终究希望遮掩这无伤大雅的谎言。 恶魔看透她眸子里的情绪,只是咧嘴笑了笑,并不回答。转而看向其他人,他眼眸抬了抬,对于出现在内殿拱形门下的薇薇安视而不见。 “乌星,韩逸。”恶魔大人眼神暗沉,又带着危险的意味。“你就不好奇自己的存在意义吗?” 乌星低着头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瞥眼看了看陷入自我困境的仙音,又抬头看向恶魔大人。清澈黝黑的眼睛有些湿漉漉的楚楚可怜感觉,他像一只大型犬在那里黯然伤神,似乎遭受什么委屈,他知道恶魔的责杖要击打到他身上。 “你说吧,我听着,我都听着。” 恶魔大人悠然自得地靠在王座上,叠起二郎腿,高傲地蔑视着所有人:“你并不是人造人,或许对于神明来说,人造人太过廉价,亦或者……一个听话的玩具更方便。” 伤人至极。 “你所寄予期望的盗宝奇兵团,正是在你头顶任意施为的人——当然,你的亲生父母也在其中。” 毫不留情。 “很不巧,整个盗宝奇兵团都是神明的爪牙,同样的——你也是。区区一个活在骗局里的可怜虫,连最后的价值都被界定……” “绯,你也不外乎如此。”恶魔又把刺客也划进来,“你的名字叫燕点,那个何点才是你的影子。” 恶魔大人知道的事情比他们想象中要多得多,他明晰每一个的弱点,并且知道如何轻而易举击溃他们的精神,摧垮他们的意志。 “阿尔托莉雅,你是阿尔法家族的末裔,你的王冠却黯淡没有丝毫荣耀于世人称颂。你的名愧对先祖列王,剑下却沾染不义。” 恶魔大人咧嘴而笑,挥手召唤出阿尔萨斯。在主人的命令下,阿尔萨斯也只能闭上灵魂之火装死,胸膛上那醒目的贯穿剑伤还流溢着誓约胜利之剑独有的气息。 阿尔托莉雅小脸煞白。 恶魔大人邪笑着,似乎对阿尔托莉雅的表情甚是满意。他伸手一提,揭开了阿尔萨斯的巫妖王头盔。 熟悉的脸庞,除了面颊消瘦干硬,头发枯燥变色,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阿尔托莉雅颤抖着双手陷入亲手弑杀兄长的痛苦和绝望之中。 “喜欢我的礼物吗?哈哈哈哈哈。”恶魔大人畅快的笑声透着恶意,满满的嘲笑。 恶魔又转向查尔斯,看着他那火红的头发,又把目光移向迪蒙:“查尔斯,迪蒙……桀桀桀。” 他的怪笑让人浑身不舒服,恶魔蔑视着下方:“你们的子民或许怎么也想不到,他们高高在上的王究竟是什么模样。看着我,来,看着我——真是让我恶心!你们的欲‘望都快蔓延到我脚底了!真是难以置信,两个王者竟然会对一个男人抱有非分之想。看看你们那副模样,从头到脚,每一处透出来的欲‘望都让我作呕。”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他笑了,笑得那样妩媚,柔软浓密的长睫毛在彩窗的光辉下轻颤上挑,如同美玉的无暇脸颊流动着光彩,鲜艳水润的薄唇微微勾起一丝笑意,扬着脑袋,眼角轻挑,一双无机质如纯粹黑宝石的眼睛睥睨着他们。宛如最高贵的主宰,主宰着他们的一切。 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冰冷,薄情寡义。 “把我摁在床上,墙壁上,桌子上,甚至光天化日之下。想要我婉转承欢,想要我做不二之臣,想要占有我,想要我啜泣求饶,想要我尽展妖娆……”他笑得像极了偷心的狐媚子,只是微眯起的眼睛把危险展露无疑。“呵,你们……真是让我恶心到吐!” 迪蒙和查尔斯呡着唇不敢出声,而逆风更是在天问一个鄙夷的眼神中几乎崩溃。 “加努努,”恶魔又看向那个单手握着战斧随时都可能扑上来斩杀他头颅的兽皇,“弱,弱得不堪一击,甚至没办法让我有一丝一毫的战斗兴奋。废物!” “海里克斯,你可真是让我心疼,永远被真相甩在后面。除了虚假,你什么都看不到,除了失落,你什么都抓不住,哪怕我现在就坐在这里,你也不敢铲除邪恶。” “古道西风,唐纳德。”他又调转矛头,“还记得那年你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样子,想不到一转眼都已经这么大了……真是让人欣慰,把一个吸血鬼拉扯大,确实足够我自豪很久了。” 古道西风脸色却一下惨白下来,他被楚忆轩用催眠封印的记忆瞬间恢复了过来。吸血鬼遏制吸血冲动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事情,那年尚且年幼的他更是意志力不足。饲养吸血鬼,这是当年同样稚嫩的楚忆轩拉开衣领后说的话,“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长大啦,成家立业……”恶魔眼神暗沉,沉如深渊,挂着淡笑,笑得可怕。他挥手把阿尔萨斯召回亡灵空间,随手投影出精灵女王萨拉的虚幻影像,“多么可爱的人儿,啧啧,可惜偏偏要和我作对——一笔笔账还记着,恐怕她是还不起了。” “呵呵。”恶魔看着脸色刷白的众人,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他一招手,刚刚被加努努丢到一旁的圣剑就顺着牵引飞到宣道台前,静静漂浮着。 圣剑的光辉如梦似幻,似乎有无尽幻象从那里挣脱。 仙音看到了天问一脸憎恨的表情,乌星看到了军团长戏谑的嘲讽,绯看到天问带着恶意的怜悯,阿尔托莉雅看到师教唆自己刺穿哥哥的胸膛,迪蒙、查尔斯、逆风看到天问站在自己面前满脸嫌恶鄙夷,加努努看到恶魔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海里克斯看到天问在王座上搅乱和平…… 无尽的幻象淹没了所有人,他们不受控制地怒火中烧,彭拜的怒气积聚在胸腔,只等待一个导火索,一个发泄口……一个早已预定的命令。 “圣剑啊。”天问伸手向圣剑,却又被圣剑的光华灼伤,指尖到手掌都冒出黑烟,发出可怕的滋滋声,仿佛烤rou一般。 他呢喃出声,呢喃出所有人心底的恶念。那是魔鬼,所有人的魔鬼! “若是得不到,不如——毁掉!” 杀意,沸腾! 天问笑了,笑得毫无情绪,只是洒脱又纵意。如释重负又背上更沉重,冠冕堂皇又形秽自残,风轻云淡又如梦浪漫。 魔鬼是不存在的,因为每个人都是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