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九:失女
乳母桑娘抱着刘芷的襁褓,屈膝拜道,“繁阳长公主拜见阿婆。”擒住好好的小手,作势朝鲁元挥了挥。好好似乎觉得有趣,于是咯咯的笑起来。满了百日之后,因为养的很好,已经比刚生下来的时候长大了不少,手臂像藕节似的白白嫩嫩的,看起来十分讨人喜欢。 鲁元瞧得觉得心都酥了,连忙将外孙女抱过来,笑道,“好好,可想死阿婆了。” 也许真是因为隔辈亲的缘故,她对着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外孙女,当真是恨不得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口中怕化了,心疼到骨子里去了。 张嫣瞧着不免有些吃味,“阿娘有了好好,便不要女儿了么?”自己听着这口气,都觉得有点酸。 “小没良心的。”鲁元便眯了眯眼睛,转过来伸手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难不成和自己女儿还争宠不成?” 中元元年九月乙酉,秋高气爽。信平侯第于这一日将对着尚冠前街的府门大开,从辰时过后,便陆陆续续的有车马入府,下人小厮在内外院来来往往的穿梭忙碌。午时一刻,皇帝携张皇后及繁阳长公主到来,为胞姐道过贺后,便被张敖迎到外院园中去了。张嫣却已经是有些时日没有见过阿母,于是留了下来,和母亲在内院中说话。 这一日,张嫣戴芙蓉冠子,穿着一件鹅黄色陈留茱萸纹曲裾,用一条白玉凤凰腰带系住腰身,自生了繁阳之后,她的身上渐渐褪去了一些属于少女的任性娇柔,增添了几分风采雍容。 鲁元看着这样美丽的女儿,就不禁感慨起来,“我的小阿嫣,还记得当初,只有这么小,”她比了个手势,“好像不过一眨眼,如今竟也开始做别人的阿母了。” 岁月就这么过去,恍若流水。 而她也从丰沛乡间的少女,变成了被人叫阿婆的老婆婆了。 “是呀。” 张嫣被母亲说的也伤感起来,“养儿方知父母恩。” “有了好好,我才知道,阿母这些年,为了我们姐弟,付出了多少心思。——好在,”她抬起头来,看着阿母,目光带着孺慕与期待,“这趟偃儿回来,见着比从前懂事了,我也终于安定下来,阿母从今以后,便好好的享享清福,让我和偃儿伺候你吧。” “好。” 鲁元唇角微微勾起,将背靠在身后的竹纹躺椅上,笑意安详,“我刘满华自问一辈子心思良善,从未害过一个人。如今不求别的,只求为你们姐弟积一些福缘,愿你们一生平安喜乐。” 信平侯府大门迎来送往的时候,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灰衣男子正将驾着的牛车停在侯府西边侧门之前。 守门的小厮上前问道,“什么人?” 灰衣男子跳下车,将斗笠往下押了押,压低嗓子道,“小哥,我们是来给侯府送今天订的鲜鱼的。” “怎么这个时侯才送来?” “对不住,本来早该送来的,只是侯府特意指定的鳜鱼迟了些时候。已经是赶的很急了。” 管事掀开车中筐子,见其中果然是鲜鱼,最上头的几尾鳜鱼,竟还是活蹦乱跳的,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吩咐后头的厨房小厮,道,“都搬进去吧。” “可得悠着点。……今儿个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回侯府给长公主贺寿来着。张皇后自小最爱吃鳜鱼,若将这些鳜鱼给颠簸死了,我饶不了你们这群猴崽子。” …… “赵大哥。” 待到侯府中人将鲜鱼搬进去,重新将侧门关起来,伙计钻入牛车,回头叫道,“我们也该回去吧。” “小侯,你先回去吧。”灰衣男子并不回头,只道,“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有些肚子疼,寻个地方解决了,自会回去的。” “那我可先走了。——赵大哥,这尚冠里往来可都是权贵,你可别乱逛,早些回来。” “知道了。” 赵元垂眸,轻轻答道。 ******** 正院里,鲁元母女正相聚得欢,侍女打着帘子进来,禀道,“公主,太后娘娘从长乐宫赐了贺礼来。且再过一会儿,外头也就该开宴了。” 吕后作为长辈,不能像刘盈一样亲自过来给女儿贺寿,但毕竟关爱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于是每年都会在这一日特意从长乐宫赐一份重礼。 鲁元便起身道,“阿嫣,我们出去吧。” 好好忽然在一旁哇的一声哭起来。 “好好。”张嫣便停住脚步,去看女儿。 桑娘有些手忙脚乱,“长公主这是要换尿布了。” “——以往在椒房殿,这个时辰,长公主是要睡一会儿的。” 新生婴儿需要较多的睡眠时间,张嫣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养成比较规范的生理时辰,于是刻意培养她在午间及夜晚睡觉。在宫中的时候,倒也见了些成效。只是如今回了信平侯府…… 鲁元在一旁看着,便道,“让人将繁阳送去夏园吧。” 她笑道,“那儿是你从前住的地方,比较清静。且是府中经常收拾的,一去就能住人。我让春芜亲自过去收拾一下,去掉一些不适合放在小孩子的地方的东西,着乳娘带着好好在那儿歇上小半个时辰,等你们回未央宫的时候,再将她带回去。” ******** 尚冠里坐落在长乐未央二宫中,乃是大汉权贵聚居的第一等地方,常有北军军士在此地巡逻。赵元避过转角处执着赤戟的一队北军军士,沿着侯府灰黑瓦墙的外围走了一段路,听得墙后并无人声动静,于是吸了口气,纵身而起,跃过侯府的围墙。 信平侯府中一片亭台楼阁,花红柳绿,令人目不暇接。他避过了侯府下人的耳目,小心行走了一段路,只觉得四处游廊都长的一模一样,更不要说知道张皇后落脚的地方了。于是皱了皱眉,正琢磨着是否找一个侯府下人逼问消息,忽远远的见着两个侍女从东手游廊上走过来,连忙避到花园中假山后头,慢慢的,便听得两个人的声音喁喁传来: “前头小公主困了,公主便命咱们先去夏园,将屋子收拾好,等一会儿,乳娘便会带着繁阳长公主过来休息。” 另一个圆脸侍女便拗口的笑道,“说起来,繁阳长公主是长公主,咱们公主是元公主,不知道是外孙女的长公主大呢,还是外婆的元公主大?” “声音轻些。主子的事情,也是我们这些奴婢可以随意议论的?”之前的鹅蛋脸侍女似乎要年长些,连忙板脸斥道,不过左右看看,见廊子上下没有人,于是松懈下来,“先帝与陛下都只有一个女儿,都是嫡长,这不是好比的。不过……先帝登基的时候才分封储君公主,当时公主已经十三岁,马上就要嫁给侯爷。不像繁阳长公主,可是才落地不到一个月,陛下就巴巴的封了长公主。” 可见宠爱之深。 论起父宠,鲁元公主却是实在不如这位新封的繁阳长公主了。 赵元便听了一耳朵,在腹中计较明白,远远的缀在两个侍女身后,穿行了一段路,过了一片竹林,果然见两个侍女便进了一座园子。再等了一会儿,便见之前来路上,一群从人簇拥,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凤纹明光锦缎襁褓的女婴走了过来。 那就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繁阳长公主了吧。 他的眸子微微垂下。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这世上,有的人,生下来便出身高贵,有绫罗绸缎簇拥,众人宠爱,什么都不用自己忧愁;有些人,却只能被至亲之人抛弃,在凄风苦雨中静静死去。 奶水喝足,好好秀气的打了个呵欠,便闭了眼睛。 桑娘便掩了衣襟,将好好放在摇篮之中,微笑着瞧着粉嫩的小长公主,繁阳长公主实在是个乖巧的孩子,让人忍不住付出怜爱。 园中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惊呼,“走水了。” 走水的屋子是一座小楼,张皇后嫁入未央宫后,侯爷在夏园中新起的建筑,陛下和张皇后尚未琴瑟和谐的时候,与妻子来到侯府,便会歇在这座小楼里。与繁阳长公主此时休息的屋子很近,火光刚刚一起,园中的下人便都惊慌起来,手忙脚乱的赶着扑火。 桑娘连忙将好好抱在怀中,想要出园避一避,回过头来,却见室中下人早就空了,一个灰衣男子从门中走进来,不由大惊失色,刚要尖叫,已经被男子用匕首手柄击中额头,晕眩了一下,颓然卧倒。手中失力,抱着的女婴便眼看着要摔在地下,被来人轻易的抄手接过。 经过这般惊险的事发,襁褓中的好好根本并无知觉,只扁了扁嘴,依旧睡的香甜。 赵元瞄了一眼襁褓中繁阳长公主。 继承了母亲姣好的容貌,虽然才过了百日没有几天,好好的容颜已经长开了一点,显出了几分美人胚子的原型,颇为玉雪可爱。 倒是个乖巧的孩子。赵元忍不住的柔和了神情,笑了一笑,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倏然沉下脸。 …… 待到小楼的火渐渐扑灭,下人们安下心来,回转过来,见守着繁阳长公主休息屋子的两个侍女倒在帘子下头,于是冲进屋中,见桑娘亦昏卧在地上,而遍寻屋中,繁阳长公主早已经不见了踪迹。 信平侯府宴客的大堂位于前院一座高台之上,地颇宽敞,从堂上望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未央长乐二宫,侯府园中葱葱郁郁的草色亦铺展在高台下首,自信平侯府在尚冠里兴建以来,十年之内,信平侯张敖在这座园中花费了不少银钱,看起来,端的是修的花团锦簇。 作为今日的寿星,天子的胞姐兼岳母,鲁元公主被让着坐到首座,张嫣随着刘盈坐在一旁,正饮尽一杯菊花酒,抬起头来,见堂外,一个侍女正对着荼蘼不知道说些什么,然后,荼蘼的面色便倏然变的惨白。 “怎么了?”张嫣问道。 “娘娘,”荼蘼期期艾艾,不忍与言。 张嫣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可是好好那边出了事情?” “……娘娘,”荼蘼咬了咬牙,禀道,“刚才夏园繁阳长公主身边的人传来消息,说公主适才不见了。” “什么?” 一个瞬间,张嫣只觉得眼前一黑,面上脸色也急剧的褪了下去。 ******* 默默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