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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一:琴挑

    她知道,那一年,陈瑚突兀的死亡之后,她便开始躲着他,于是,昔日亲密的舅甥,开始渐渐疏远。

    他以为,她是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妻儿,甚至在妻子弥留之际,都没有赶回来见上最后一面。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不是。

    不。

    应该说,不完全是。

    她固然为陈瑚亡故的消息心神俱丧,但亦知当时情势,一静不如一动,刘盈的悲伤,她看在眼里,其实能够体谅。

    她所不能体谅的,其实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忽然发现,原来汉宫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灰色,还要可怕万分。宫廷本是遍布荆棘,这她早就知道,只是当看到自己喜欢的一抹亮色被生生扼杀的时候,才知道,人命真的可以如草芥,哪怕你身份再高贵,死后也只一抔黄土。而那座富丽却冰冷的汉宫,竟连这一脉渺小清流都不能容忍。

    它就像一只张着巨口的饕餮,静静的等候着吞噬一个又一个带着梦想与美好希望走进这座宫城的人。

    她只是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因为一时的小私心,促成那个美好但有些天真的女孩入汉宫,当目睹那只饕餮猝不及防又如狂风暴雨般吞食了那个女子,她牙关打颤,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在那个春日吵闹着要刘盈带自己去渭水河边玩耍,一切是不是会有不同?

    陈瑚是不是就不会死?

    怀着这种隐秘的小内疚,在刘盈失去了妻儿之后,想从她身上找最后一抹温情的时候,她的本能拒绝给出反应。

    他受到了伤害,她知道。只是那个时候她自己也是遍体鳞伤,她选择先保护她自己。

    她害怕了,所以她做了逃兵。

    逃离那座汉宫,逃回了宣平。不去想长安,不去想汉宫中表面鲜艳而内里肮渍的人。不去想,他。宣平的山清水秀,渐渐痊愈了她的身心。

    直到,张偕提到那个名字。

    张嫣吸了吸鼻子。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初初穿越到这个朝代的时候,那个第一个递出自己的手给自己,笑容温暖的少年。

    她总是想,要报答他的善意,尽自己的心力帮他走一个全新的人生。

    结果,却是她自己先伤害了他。

    “娘子。”荼蘼走进来,笑问道,“你在想什么呀。”

    “荼蘼,”张嫣又哭又笑,吩咐道,“你去管家那儿,前些日子楚地进来的湘妃竹,取过来一些,再去库房取最好的齐纨。”

    “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嗯。”她抿了抿唇,“我想做团扇。”

    “团扇子?”荼蘼讶然,“这都是快到冬天了,还做什么扇子?”

    她扣住帛书,嗔道,“让你去你就去。”

    秋日干燥,她取过竹子,略一划拉,手上就划出一道血痕,荼蘼呀的一声,连忙拉过,用药膏敷了,抱怨道,“就算娘子真的要做,也可让匠人代劳,何必——”

    “这不一样。”张嫣执拗道,忽又自嘲,“你瞧我是不是很没用,教别人做的都是一套套的,自己亲手其实笨的很。”

    “娘子怎么会这么想呢?”荼蘼的眼睛笑的像一汪春水,“娘子心思奇巧,荼蘼佩服的紧。这世上能干的匠人很多,似娘子这样有各种小心思的却很少。”

    在匠人的教导下做好扇骨,张嫣亲手裁剪上好的齐地罗纨,从正反两面绷住扇骨,用丝线细细缝好,当着窗子照了照,针脚细密服帖扇骨,而阳光透过绢面,洒下一团晕黄。

    解忧端了画笔进来,斟水磨墨,笑问,“娘子要题扇面了?”

    “嗯。”张嫣颔首,提笔沾墨,一刹那,记忆中的那首有名的团扇诗就浮上心头,于是悬腕书写: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正要继续往下写,却忽然想起来,班婕妤作,借团扇抒发被赵氏姐妹夺宠的宫怨,所以才有“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自伤“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自己写了,又算是什么呢?

    解忧看她面上怔怔的,不由奇道,“娘子怎么了?”

    “我想,我还是画幅画吧。”张嫣咬手指道。

    这般反复,解忧摇摇头,饶是千机百变,也猜不到她的心思。

    张嫣画完一丛竹子,精疲力竭趴在案上。

    “娘子对这把扇子这么上心,究竟是为了什么?”解忧收拾笔墨,不经意问道。

    “啊,这是我想送给皇帝舅舅的。”

    砚台从解忧手中滚下来,她愕然回头,瞧着纨扇的目光立时带了一丝敬畏,声音都有些口吃了,“娘子是说,这扇子是送给皇帝陛下的?”

    “是啊。”张嫣看的有趣,笑道,“你不知道陛下是我舅舅么?”

    “知道啊。”解忧尴尬道,“只是我从见过娘子起,娘子一直在宣平,而皇帝是天子,住在长安城的皇宫之中,很伟大的样子。实在是有点点不好想象。”

    张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将纨扇托驿站送往长安。过了一个月,长安那边传来刘盈的回笺。

    年轻的皇帝陛下用极欣慰的语气表达对所赠纨扇的喜爱之情,并问候久违的小外甥女,同时送来大堆赏赐。

    张嫣无语问苍天,怎么这对母子对赏赐别人的东西都这么没有创意,依旧是金灿灿的马蹄金,她又不会要做一座黄金屋。

    开了年,就进入了新帝纪元。

    这一日,她往朱师傅府上学琴,在室外忽然听见朱师傅斥道,“阿寤你的琴声太死板,若是能多几分阿嫣的灵动,则进境将要大的多。”

    她怔了一刹。

    身边荼蘼奇道,“娘子,你怎么不进去?”

    张嫣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无奈进屋,与孙寤照面,两人都略略有些尴尬。

    学完了琴,孙寤笑眯眯的掏出一个乌紫的果子,递到张嫣面前,笑道,“今天出门,见街上已经有凫茈果卖了,便买了一些,给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啊。”

    果然就是荸荠啊。张嫣在心中叹了一声,接过凫茈果,剖开放入口中,笑道,“的确甜的很,多谢阿寤费心。”

    如是又过了一月,朱先生的眉头越夹越紧,终于赶在能夹死蚊子之前唤张嫣问道,“这数月来,我观你琴技虽渐渐纯熟,琴心却固守寸进,你可是没有按我的吩咐,一天练足时辰的琴?”

    张嫣跪坐于案前,颔首道,“是。”

    “为何?”

    “我观阿嫣你在琴道上的资质为我平生仅见,若能勤加习练,此生纵不能为宗师,亦可如琴施大家一般,于琴之一道登堂入室。岂可因一时惰性,或是闲杂琐事,误了正道。放任年岁轻掷,等老大了一事无成,才来后悔。”

    张嫣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一笑,“先生认为,什么是正事?什么是琐事?”

    朱先生怔了怔。

    “先生说我琴有些许灵性,阿嫣想,这也许是因为阿嫣弹琴,不是求的什么道,而是出自本心。我想要从我的琴声中得到快乐,所以,不会被琴本身拘住。若是失了这份本心,那么我的琴声同孙寤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而且先生,我和你不同。”她摇了摇手道,“先生一生追求琴道,只觉琴是天下最重之事。可是阿嫣更重视阿嫣的亲人,我习书,能明理,在亲人忧愁之时能分担意见;我学医药,能在亲人身体有恙之时为之调养身子;它们对我,都不是闲事。我不是不爱琴,而是,它不可能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并不在意能否成为琴道大师,我只要,能够在家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能为他们弹首不错的曲子,消解他们的心情就好了。”

    她起身拜道,“辜负了先生的期望,是嫣的不是。”

    春风吹绿了宣平山水,这一日,张嫣与孙寤相约携幼弟往城外踏青。

    “最近朱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孙寤不经意道,“瞧他的面色,似乎老了四五岁。”

    “大约是家里有事吧。”如今她已经将面不改色撒谎的功夫练的炉火纯青。跪坐在轩车中,张嫣卷帘看大道之旁,桑树抽发新芽,郁郁葱葱,贪婪的舒展枝叶,沐浴早春新阳。穿着深色布衣的农妇背着陈旧的背篓,穿行在桑林中,用蚕钩挹取新叶,放入背篓之中。四下一派生机勃勃春光明媚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她的脑海里却不应景的盘旋起一支前世里传来的曲调。

    张嫣不自觉的用手叩击车弦。

    “你怎么了?”孙寤注意到她的魂飞天外。

    “不知道为什么,”张嫣苦笑道,“我的脑子里一直在走着一段曲子,不是特意去想,它却一直在那儿。”

    “哦?”孙寤饶有兴趣,“什么样的曲调?”

    “我哼给你听。”她清了清嗓子,“啦啦啦啦——”无意义的虚词依着含糊曲调,是深秋的廓凉,好像枯黄的落叶沾着些经霜湿意,打着旋儿落下来,贴在树下人的脸上。

    一生苍凉若此。

    “真美。”孙寤听的痴了,心悦诚服道,“难怪朱先生说我不如你,我纵然能将传世琴曲弹的一丝不苟,也绝想不出这样美妙的曲调来。”

    “呃,”张嫣迟疑了片刻,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昨儿个晚上我做梦,梦见梦中有人弹此曲,曲调绝俗,我不过是记了下来传唱而已。”

    孙寤牵起她的手,左颊上酒窝若隐若现,“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怎么就不会做这样的梦呢?这是琴曲么?”

    “不是,”她摇头,“是琵琶。”

    “琵琶?”

    “是一种有弦有柱的乐器,直柄,音箱为圆形或梨形,竖抱于怀弹奏,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琶。”

    “哦,”孙寤脱口而出,“就是秦汉子啊。”

    这名字有些粗俗,孙寤脸不由微微一红,问道,“你会弹‘琵琶’么?”有些拗口。

    “会一些。”

    “可是我不会啊。”孙寤扼腕道,“不过琴为百音之首,改由琴奏,应当也是可以的吧。”

    张嫣微微一笑,“大概吧。”

    “那好。”孙寤一把拉住她的手,倒拉着她向来时路上走,“我们回去弹来试试。”

    “哎,”张嫣哭笑不得,“我们才出来不久呢。”然而看孙寤的样子,根本是充耳不闻。不由苦笑,论起来,对音乐的痴迷程度,自己是远远不如孙寤的。

    宣平侯府后园之中的亭台上,孙寤调弦正坐,道,“阿嫣,你再为我哼一遍。”

    张嫣无奈,依她的意思又哼了一遍那首曲子。孙寤依调在琴上弹拨,声音断断续续,忽然喊道,“停一停,刚才那句最后一个音,是徵音好还是变徵恰当?”

    张嫣想了一下,道,“变徵。”

    “嗯。”孙寤颔首道,“我也觉得这样要好些。”如是时弹时停,好容易在琴上弹下来一遍,又索来书墨,重新誊写了一遍曲谱,孙寤捧着犹带墨香的帛书,瞟了张嫣一眼,似笑非笑道,“阿嫣,你的梦中人可有说这曲谱叫什么名字?”

    张嫣望了望天,笑道,“她说啊,山野陋曲,还叫什么名字呢。不如返璞归真,就叫罢了。”

    “这名字也不是不好,”孙寤犯愁道,“只是太直白了。阿嫣,不如你为它另取一个名字?”

    “也好。”张嫣颔首踱步道,“我听这支曲谱,以忧愁为底蕴,好像一汪山泉潺潺从头流到尾,不如就叫吧?”

    “,”孙寤回味了一会儿,道,“很好。”

    张嫣也为她所感染,跪坐下来,拨响琴弦,她对曲谱远较孙寤更为熟悉于心,于是弹的也更加流畅,恍惚间将一心情意投诸于方寸琴台之上,只觉天地悠悠,只有一脉忧思从指下流泻而出,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用想,只要这琴曲还在继续,就已经将自己的一颗心浸润在其间。

    一曲既终,荼蘼回过神来,低低喊道,“赵夫人。”

    张嫣回头张望,假山之下扶站着一个蓝衣女子,面上两行清泪,在风中滴落。

    “姨娘。”张嫣喊出声。

    赵姬猛然一惊,回身欲走,她本是侧对着亭台而立,如今一转身,另外半张脸便在阳光下无所遮掩的露出来,孙寤吃了一惊,低呼一声,伸手抓住张嫣的胳膊。

    那本应娇媚无匹的半张脸颊上,从从眉下三分到唇上三分,一道长长的疤痕横亘其上,其形可怖。

    赵姬身形一顿,眸中露出些微怨色。

    “姨娘,”张嫣走近笑道,“这些天天气好,姨娘也该出来走走,总是闷在屋子里,便是没病也会闷出病来。”

    赵姬愣了一会儿,做了一串手势,最后当心一划,眸色冰淡。

    “我们夫人是在谢过娘子关心。”她身边的侍女机灵,连忙出声解释道。“娘子莫见怪,我家夫人本来无意打扰,远远听着这边有人弹琴,这才走过来瞧瞧。”

    张嫣点了点头,笑道,“知道了。你扶着夫人回去吧。”

    远远望着,赵姬一头长发用朴素玉簪簪起,背影纤瘦。父亲的三位姬妾,论起来,竟是这位不能说话又最少出门的赵姬,最是娇媚怡人。只可惜,“若是这位赵姬面上没有那道疤痕,”孙寤叹息道,“倒是个美人儿。”

    “是啊。”张嫣垂眸。

    “嫣可知这位赵姬面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孙寤好奇问道。

    “我也很少见到她,”张嫣摇摇头,转首问,“荼蘼可知道?”

    “这位赵姬的事,我们下人倒是知道一些。”荼蘼揖道,“她其实满可怜的,曾经有个女儿,只是刚养了不到半岁就夭折了。赵姬丧女之痛,也病倒了。王爷,嗯,那是侯爷刚继了赵王不久,心疼她,便让她到赵王别院散散心,却不料一次踏青之时,遭遇山匪。赵姬却是个性子烈的,自行用簪子将脸给毁了。王爷大怒,发军将赵地境内所有的山匪都洗了个遍。然而赵姬的容貌却救不回来了。也因为这件事,公主很是敬重她的心性,这些年来,虽然无宠,却吩咐府上绝不可慢待于她。

    “那倒是个很可敬的女子。”孙寤肃然起敬。

    张嫣微微一笑,素手拨弄一下琴弦,抬头看,赵姬的身影已经远远绕到假山之后去了。最后一抹扬起的蓝色冰纨衣袂,柔和的贴着石壁垂下来。

    闻一曲而落泪,只有心中有故事的人,才会这么缠绵多情。而如果没有那道疤痕,赵姬真的是个很美的女人。

    只是故事烧完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在宣平侯府深居简出心若缟灰的姬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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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的开头,我是用两线并进的写法写的。分别交待如意的结局以及张嫣在宣平的生活。这一章,是张嫣在宣平的倒数第二章,等到明天那一章,会将两条支线整合起来,然后就是张嫣返回长安。

    因为回到长安之后,矛盾和事情会纷至沓来,所以,在宣平的时候,我尽量让她的日子过的单纯快乐一些。在我的心里,宣平的这一年时光,是张嫣破茧成蝶的一个过程。所出场的人物以及截取的场景,大部分都是有伏笔深意在里面的。

    这一章中,张嫣寄给刘盈的团扇,就是第七十五章中,如意错拿的那把团扇,多想在某个意义上将这把扇子当成定情信物,笑。

    而本章中张嫣弹的那首曲子,我心目中的原型是林海的。第一次听到这支曲子,是在看徐静蕾的。片尾,徐静蕾所饰演的女子走出院门,遇到老家人,于是苍惘一笑。然后响起这支曲子,情感配的恰到好处,我听着听着就感慨的不得了。

    那么,今天这章分量还是很足的,继续例行求粉红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