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寒光照铁衣
覆盖着亘罗斯的夜色渐渐退去,东方的天际露出一丝曙光。 古道小城的城墙下,几只秃鹫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卖力挑选着自己的食物。一直到有马蹄声靠近,它们才扑腾着翅膀,暂躲到一边,耐心等待着打扰者的离去。 月拔一行清早便来到了古道城边,这时城中也走出了一哨银狐部落的士卒,为首之人向着月拔躬身行礼道。 “少将军,城中幸存者已按将军吩咐处置了。” 月拔点了点头,遂遣散了众人,独立于城下。 他仰起头来,只见一颗人头高悬于城头之上,而人头的主人却不再是昨日的中土使者,而是坦坦的十王子怀恩那然。 “想不到连那然王子自己都没能逃脱。”巴云斐这时也来到了月拔的身边,“看来昨夜我们真是得到了真神的保佑啊。” 月拔默默点了点头,昨夜的情景现在想来都令他后怕,敌人在夜色下慢慢逼近,而自己身边却只有区区五百士卒,即使加上另外几个属国也不过只有两千人而已,这些人能够抵挡得住刚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攻陷了古道城五千守军的敌人吗。这些人中又有多少能够见到明日东升的旭日呢。 若不是真神保佑,敌人突然的离开,自己项上的人头是否也会被挂在古道的城头上,或是静静躺在这亘罗斯荒原的某一处,为来日的风沙所湮没。 月拔正自出神之时,却有人在他身后朗声喊道“少将军真乃神佑之人啊!” 月拔循声回头望去,看见了一名衣着虽简,但是举手抬足之间都有种不凡气概的男子。 来者正是中土之人尚怀唐。 “尚怀唐先生?” “少将军莫要惊奇,虎目将军已经接到快信,今日正午会赶到,而我则是先过来看你们的。”尚怀唐说到这里,眼中露出一丝狡诘的神色。 其实月拔心中早对这位中土使者大是不满,一则是因为此人生于中土,却储尽心机来挑拨坦坦人攻其故土,二则也是因为此人的搬唇弄舌差点葬送了自己与银狐部落士卒性命的缘故。但月拔转念想来,却又觉得此次面对如此强横的敌人,若想制胜,还非得靠这个尚怀唐的相助不可,当下也是一笑答道,“多谢先生的记挂,昨日一役,全赖真神保佑,不然恐怕先生早早赶来见在下,而在下却是见不到先生了。” “我早听人说银狐月拔乃气势非凡的少年英雄,而撒哈拉人的勇猛顽强也是世所罕见的,昨日一战恐怕在下的族人也没讨得什么好处去吧。” 月拔听尚怀唐这么一说,耳根不由一热,巴云斐见状忙抢上一步说道,“不知尚先生对此次前来敌军可知一二。” “我入城之时,看见地上的旗帜尸首,倒是已经猜得差不多了,”尚怀唐微微一笑道,“少将军昨夜可是听到起伏有秩的隆隆之声。” 月拔一听尚怀唐问的是听到而非见到,心中一动,正有些踌躇。倒是一旁巴云斐先答了一声是。 “那便是了,我想这次来的该是高将军吧。那隆隆之声该是李将军携的石衣滚雷,战时浑身裹以石布,刀火不伤,乃中土攻城必用的器具。” 尚怀唐说到这儿,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枝巨箭说道,“这是车弩所发出的,射程极远,能破土墙。连这些都用上了,看来这次高将军怕是动用了都护府大部分的兵力,可谓是势在必得。” 尚怀唐说着说着,面色之中露出一丝得意来,但心中却也不由想起了自己还在故土的岁月。十年征战,半生心血,看得多少墙橹灰飞烟灭,送走多少故友知己,才换得的一片天地,不想到头来却是为人做了嫁衣。那一日若不是胞弟尚怀雪舍命般救了自己出来。皇城门前从玄甲天兵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自己几乎就要死在另一个亲弟弟的手中了,而他却是如今中土的皇帝。 可是那本是自己的位子啊,自己才应该是那个诺大帝国之主,那个让面前这些坦坦人,撒哈拉人都为之胆寒的帝国的主人啊! 尚怀唐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是怒到尽头的伤心笑,悲至心碎的哭无泪。 假若当日便死了便也好了,倒省却了这日后徒步万里的流亡岁月。从那人世间第一浮华都市,到这不见人烟的荒漠戈壁,或者万径无踪的雪山荒巅,异国他乡的日日夜夜对自己来说真是生不如死。自己之所以还在苦苦熬着,便只为再见故土一眼,见到这个迎旧主归来的帝国。 现下坦坦人的军队就要和故土之兵交手了!谁会是最后的胜者呢。 是日正午,虎目大军陆续抵达。 昨日一战,古道城顷刻沦陷,城内无一人生还,城外属国各部因夜深雾浓未敢擅动,未与敌兵交锋。而根据斥候的回报,中土之军也已在离古道半日路程之外扎下了营,兵力应该在三到四万 月拔不解,于是他问巴云斐,“敌人远道而来,如今却不求速战,却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知道坦坦人带来的是一枝极为庞大的军队。”巴云斐放眼四下看去,一座城墙半毁的孤城周遭,密密麻麻的满是帐篷,坦坦人自己的三万精兵虽然带足了三日的干粮,但是陆续进发,上下东路的十多万总军数的粮草,每一日所耗却是惊人的。 “照你这么说,敌军竟是有jian细,可以知道坦坦人的动向?” 巴云斐听到这句话却是摇了摇头,“行军作战,远看飞扬的尘土,有经验的统帅就可以知道大约是多少部队。看地上车轮和马蹄的印迹就可以知道敌人有多少骑兵,有多少步兵。乡野间一个牧马的牧人,一个放羊的小娃都可以是敌军的jian细,往往是太多情报为敌军统帅所知道,只有优秀统帅才能在千变万化的情报中判断出真正的消息。” 双枪将军这是正襟危坐起来,一脸严肃的说着,“昨日轻取古道,今日却物归原主,只怕敌人对坦坦并非一无所知。” 月拔听到这里,眼睛一亮,“这么说来中土军队避其锋芒,如今必然选易受难攻之地,采取守势等待着坦坦人?” “是的。”巴云斐点了点头,但似乎并不满意,继续问道,“那么若你是虎目将军的话,你又会如何做呢?” “敌人远道而来,昨夜激战必已疲惫,今日早间闻得坦坦大军逼近,必不敢懈怠。我若是虎目,等下待到夜深会挑一枝精锐前去夜袭。若是得手自然最好,若是不得手,对敌人来说,那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巴云斐这时探头出了大帐,望望这冬日残阳欲落,再次点了点头,“想来你也料到虎目一旦身边精锐尽出,大约是不会放心我们这些异国臣子扎营在外的了。” 两个人的话语未落,营前忽然来了几十匹马,为首的人看打扮就知道是个坦坦的官儿,在那里马鞭一绰喝道,“哪个是撒哈拉的月拔,虎目将军的恩令,今夜进城去休息吧。” 月拔当先一步走了出来,应了声,“谢大将军厚爱。”翻身上了马,便随着这官儿便去,巴云斐也跳上马正想跟上,那官又将马鞭一摆,“只得月拔一人。” 巴云斐听了这话便是一皱眉,还想说话,月拔忽然转脸一笑,说道,“老师就安心好了。” 古道小城,如今已经没了住户,城中最好的房子稍经整饰已成了怀恩虎目的住处,城里面一个极为宽大的房子则收纳了月拔和若干别国使者。 每一住处都被独立分开,门口设守卫一人,虽然并不明令禁止各国使者往来,但是一进一出都有一双眼睛盯着,也使得各国使者一旦进了这里都不再动弹了。 这是月黑风高的夜,月拔唯有沉沉睡去,直到被那深夜喧闹惊醒。 月拔一下子就醒了,他并不急着跃起,而是侧耳去听。 那是军士奔跑之声,并无丝毫的喧哗,想来决不是敌人打来,而是虎目自己在调动军队了。那些人步伐齐整,沉重,似乎都在负着什么笨重物事,却都是冲着这驿站而来。 然后是人声,不少使者都被惊醒了,纷纷观望,然后闹了起来,月拔这才慢慢将头探出窗外,扫了一眼。 一群甲士已经将这里围了起来,另有好多健卒背负柴草将这个地方围上了一圈。 这莫不是要火焚驿站? 月拔的心也是猛地一沉,他深深吸一口气,心念好几个电闪,才再次坐下。 “周遭并无太大动静,想来是虎目前锋已经夜袭得手,如今虎目想要亲自带兵出击,故此才将我们困住以防生变。” 就在这时门忽的打开,进来一个中年的男子,他一身淡黄色袍子,进来的不慌不忙,神态更是自若地很,好像窗外又是重兵,又是柴草于他全无关系一般。 月拔回头,正是那位中土使者尚怀唐。 “我却不知道尚先生能够随意出入这里,并不受门外卫士所阻。”月拔谈谈说了那么一句,才回过头来,却是看到尚怀唐身边还有一人,却是那个阿育僧人。 “虎目现在摆下柴草,却没让这些个卫士撤走,大有弃他们不顾的味道,为将者不在意兵卒生死,兵卒又如何会忠心,虎目虽是坦坦一等一的将军,终究贵为王子还是有好多东西不懂的。” 尚怀唐说到这里忽然间面色黯淡,竟是稍稍过了一阵,才再次开口,“故此这回先是以十七国兵卒为前阵,后又拿各国使者为人质,其实大大伤了诸国之心,更何况居于人下这等事情,别人不说,单以撒哈拉月拔将军,虽然年少却是以能独领大军来说,只怕心里面便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尚先生这却是不可乱说的,月拔为虎目将军差遣,便是生死也不辞的。” “哈哈,月拔将军年纪轻轻便是这等的深沉,将来必是大将之资,元帅之才。”尚怀唐这时候忽的冲着门外打了个呼哨,一个白衣的男子一闪而现,没看情他是如何来的,只见他轻轻一斩在那门卫的后颈上,随即身动如风便将这门带上,他接下来如何处理那个门卫却是不得而知了。 “你?!” “月拔将军放心,那人并未曾死,等下醒过来只会以为自己打了个盹,舍弟尚怀雪的本事你是见过的,知道我并不相欺。”尚怀唐说到这里郑重指了指身边的僧人,“这位让我来引见,他可是阿育王朝大王子的座师转轮明王。” 尚怀唐说到这里冲着月拔眨了眨眼,轻声说了句,“阿育人大多信菩提教,这转轮明王的地位却是比国王还高,乃是最高的婆罗门一级。” 月拔这几日虽来让巴云斐偷偷打听了一下阿育王朝的情况,此刻还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也明白了面前这个僧人来头竟是极大,绝非寻常的人物,“却不知大师,尚先生前来找我为了何事?” “大和尚那日见到月拔将军,便觉将军仪表不凡,来日必有一番大作为。王子有一宗妹,姿色过人,和将军更是年龄相仿,所以特意前来求亲。” 月拔听了这话顿时一愣,心想无缘无故这求亲是从何说起?不过银狐何等聪明的人,见面前转轮明王和尚怀唐都是面色凝重,显然他们早有密谋,这结亲只怕就是结盟了。 而这结盟之后,只怕就还有更大的密谋。 “尚先生若是月拔不应承这事,又如何说呢?” 尚怀唐微微一笑,“月拔将军大约不知道外面金楼,伊异两国早就娶了阿育王的公主,那言汉,支丹也在等着见和尚,更何况坦坦人眼中十七国和撒哈拉都是属国,这亲结于不结于坦坦人都是一样,于将军却是大大的不同了。” 月拔再次点了点头,这时候尚怀唐话已点明,等的就是自己的决断了。 “月拔久慕公主,能于之结下连理,自是大幸。” “好,月拔将军果然快人快语!”尚怀唐便是一击掌,紧接着忽的一翻手,手中便闪出一柄闪亮匕首,一张羊皮纸来。 这便是要歃血为盟! 此时各人自知心下事,不再多话,划破手指,签名画押,好一阵功夫才做好,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窗外依旧喧闹不已,几个人都是一下子不再出声,只是大声喘着气,不知觉间竟是天光见亮,一夜已经过去了。 屋檐轻响,一个人忽的从天而降一般,落到众人面前。 月拔顿时抽刀在手,一闪挡住了窗口,门轻轻划开,一个白衣人闪身进来虽然空着双手,浑身都是透出杀气。 那个人却是毫不在意拍了拍身上灰尘,先是冲着月拔笑了笑,“兄弟忘了雪夜同醉的朋友了吗?” 这人随即冲着白衣人也是一笑,伸出个大拇指来向上竖起,喝了声,“好!” 白衣人尚怀雪也是冲那人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不过警戒之色却是丝毫不减。 “海努尔先生冒夜前来,想必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这里没有外人,你尽管说吧。”这时候倒是尚怀唐第一个开口,言语间对海努尔竟是相当客气。 这下子月拔大为惊讶,偷眼看去尚怀雪也是一脸茫然,就连那转轮明王也是显得颇为意外。 这海努尔只怕也是受雇于尚怀唐而化装改扮来到这里的。 “怀恩虎目派出的前锋五千人一举攻下了中土之国的前营,虎目得到捷报,已然调动大军全力出击。”豪客海努尔这时方才开口,说话间竟是有些气喘,仔细端详起来,长刀客满头汗水,混合泥尘,显是奔波了一整夜的模样,“不过这次却是中了敌人的计策,中土人在亘罗斯四面设伏,架下数道战壕,又复设强弩,竟是以少困多将虎目的大军团团围住了。” “哦?!”这下子月拔等人都是大为吃惊,独有尚怀唐,尚怀雪面色丝毫不变。 那尚怀雪听不懂海努尔所说的,而那尚怀唐却似乎显然早知道中土的高将军会如此设计。 月拔这时候再次向外望了一眼,见那些甲士团团守在外面,并无任何sao动,赶忙问了一句,“那后来怎样了?” 海努尔重重喘了口粗气,张开了口想要说什么,却是说不出来,他伸手抹了抹脸,左右四顾了好半天,抓过个水瓶来直喝了起来。 虽是在喝水,那样子却是在喝酒一般。 几个人都不说话,只是看着海努尔。 “几位,海努尔是个见惯了生死的人,曾经百十人中可以随意取一人性命,也曾一夜杀过一位酋长全族五十五人,袋子里装了一百一十个耳朵。”海努尔终于再次开口,说得却是不相关的事情。 却没人打断他,大家心下明白这位豪客是因为刚才的迟疑来解释他决不是个胆怯的人。 “虎目带领的精兵中伏,想来他也知道周遭军队来自属国大多心存观望,怀恩龙麟领的后队也不见得会全力来救,上下东路的援军进的都慢,所以虎目一上来就有了血战夺路的意思。”海努尔终于开始说了,他说的很慢,他的炯炯双目不看着任何人,似乎在全心的回忆当时的情形。 那时这位绝胆刀客混迹在山岭之间,他能远远的望见整个山谷,也能闻见阵阵的血气,那是新鲜的血,这位杀人无需眨眼的豪客很熟悉这股子味道。 不过这味道他也有些陌生,因为那竟是那么多的血打在了一起,冲得他的鼻子竟然有些失灵,海努尔甚至有些怀疑他闻到的并不是血,那应该是夜间的露水味道,否则怎么会这么浓密冲鼻。 海努尔在往战场走去,他能够听到极远的地方杀声正浓,虎目的军队不向西冲,竟往东走,而中土军队却紧紧缠着他。 所以战场已远,血海却近。 一个未死的战士躺在那里,左手牢牢抓着被砍断的右手使劲打着一具尸体,他似乎不知道他的敌人已经死了,犹自在那里使劲的锤着一个和他看起来并不相差太的人,只不过那人已然死去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