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双眼睛真像镇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先生，充满智慧，仿佛看透了世事繁华，

    她定是眼花了，梁婶子使劲拍着自己的额头，连连从地上起来，走到张青跟前就抱住她，激动的说，“我再不会扔掉你，就算我穷死饿死，也绝不会扔掉你，”这位贫苦善良的农村妇女终于坚定果敢了一回，

    她紧紧的抱着张青，而张青没有挣扎，也没有推开她，

    “你怎么又把她带回来了，你是要反了吗，”梁桩一看到走到院子口的张青就破口大骂，

    “你让她一个孩子在那种地方怎么活，挨饿受冻，还有狼，你就是要她去死，”懦弱的梁婶子头一次顶撞了自己的丈夫，“你的心怎么这么毒啊，”

    “村里那么多人家，为什么独独你要出这个头，做这个好人，你没听到别家笑话我们傻吗，她家破人亡，是老天要收她，不用你烂好心，快让她滚，”梁桩指着外面，

    梁桩在村里出了名的懒，却有一个顶勤快聪明的亲哥哥梁枢，梁枢十六岁便中了举，是这偏僻落后的小村子里十几年来唯一一个举人，飞黄腾达，进了都城，做了官，

    梁桩的爹娘兄弟打小就见不得不学无术的梁桩，梁枢把爹娘都接到都城享清福后，再与梁桩老死不相往来，连补给的钱粮都不愿给他，梁桩一个人在村里越混越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幸而娶了一个好媳妇，

    所以梁桩总认为村里人在笑话他，

    但梁婶子这次铁了心，直直的站在原地，一手紧紧牵着张青，

    丈夫的威信受到威胁，梁桩气不打一处来，举起墙头靠着的铁锹，反过来就要教训梁婶子，

    “爹，别打娘，”梁叶从屋里哭着跑出来，抱住梁桩，“求你别打娘，就让青姐住下来吧，就让青姐住下来吧，”

    儿子的哭声与哀求让梁桩清醒了些，他扔掉手里的铁锹，恶狠狠的盯着张青，“我们家不养闲人，让这个傻子给我干活养家，”

    他这么说，也就算同意了，

    梁婶子提起的心总算落下，被梁桩吓的，她的腿一软，险些歪倒，却被张青撑住了手臂，

    梁婶子偏头看她，张青松开了手，微垂着眼帘，一点也不像痴傻儿，

    村里的土地大多被镇上的地主财主买去，只余下些闲田，恰好就有梁家几块，一块在山脚，一块在半山腰上，土壤不肥沃，地势也崎岖，地主财主们都不屑要，倒好过了梁家人，不用交租子，

    梁婶子就种些高粱和小麦，

    现在正是播种麦子的时候，梁家穷，没有耕牛，什么重活都落在梁婶子身上，

    要赶在冬天来之前，播种敷土，

    梁婶子背着锄头与镰刀，领着张青来了田里，

    “梁家婶子，你还真要养着她，”邻边，另一户的妇人直起背，看着她们说，“她是一个大拖累呀，”

    妇人语气不乏真心为梁婶子着想，她也姓梁，嫁了夫家姓周，村里人都喊她周梁姐，算起来周梁姐与梁桩还算是远方亲戚，所以与梁婶子关系很好，

    “孩子顶可怜的，我不能看着她死啊，”梁婶子回她，

    周梁姐看了看在一旁默然而立的张青，“这孩子不言不语，是真傻了吧，”

    “就是受了刺激，兴许过了一茬，淡忘了些就好了，”梁婶子摸了摸张青的头发，柔软又平顺，真像上好的绸缎，“她不傻，一点也不傻，”

    周梁姐摇了摇头叹息，这个梁婶子就是人太好了，随即也不再交谈，专心干农活了，

    “青丫头，你就坐在这里，哪儿也别去，看着我做就好，”梁婶子把麻布在软泥上，让张青坐下，虽说梁桩让张青干活，但梁婶子哪里真会听从，

    梁婶子心善，不忍心让孩子负累，

    张青扫了地上麻布，复又抬起头，看着梁婶子，

    “坐下吧，”梁婶子扶着张青的肩膀，“你病还没好利索，昨天晚上又冻了一宿，”

    待张青做好，梁婶子才安下心，提起锄头开始耕作，太阳慢慢升上中天，汗水浸透了梁婶子的夹衣，又顺着她的额头一滴滴往下流，她举起一次锄头，好像都要费尽她全部的气力，那瘦弱的身躯根本承受不起，也更加佝偻弯曲了，

    如此原始的劳动，如此频耗高的劳动，如此无用的劳动，

    张青冷眼看着，一种生物要为了生存，而养殖另一种生物，最终的目的，不过为了果腹，

    古老的食物链，她只在远古的史料记载中看到过，

    这是一颗落后又卑微的星球，像尘埃一样渺茫的生物，而她竟不幸成为其中一个，

    “娘，青姐，”梁叶大老远就开始叫唤，

    “今天怎么早就下学了，”

    “夫子要去镇上，停半天学，”梁叶笑着说，显然在为不用读书而高兴，“瞧，我给你们送好吃的了，”

    梁叶所谓的好吃，无非是两个灰黑的馒头，用最糙的高粱面做的，对他们这种穷苦人家，已经是很好的食物，

    梁婶子把手往夹裙两侧抹了抹，擦掉上面的污渍，直接拿起馒头，掰成两半，走过去递给张青，“青丫头，来，吃饭吧，”

    张青看着那半块馒头，迟迟没有接过，因为她不需要靠这种生物制品，补充能量，

    生命是珍贵的，剥夺生命是罪恶，莫卡作为审判者，严格执行着这一条守则，

    “青姐，你肚子不饿吗，”梁叶仰起小脸问她，小小的身体都要靠在她身上，

    张青垂眼，不发一声，

    “吃一口吧，再这么饿下去，身体要垮的，”梁婶子劝她，昨天给她的馒头，她一个没动，今天早上出来得早，也顾不上吃饭，人不是铁打的啊，哪能不吃不喝，

    梁婶子说着，又把馒头凑近了张青一些，从馒头上飘来的温香气让张青皱了眉头，偏过头，下巴打到了梁婶子的手腕上，梁婶子手一麻，馒头也掉在了地上，沾了土，

    “不识好歹，”那头周梁姐指着张青骂了一句，

    小梁叶赶紧蹲下，捡起馒头，用小手拍了拍，就塞进嘴里，“青姐，馒头可宝贵了，不能浪费，”

    张青冰凉的目光落在梁叶身上，落在他吃馒头时满足的眼里，

    “青丫头，听婶子的话，吃一口吧，”梁婶子还在劝她，

    良久之后，张青缓缓抬起手，接过另半个馒头，靠近脸，轻轻咬了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