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瑞江旁,酒家赏云楼,三楼临窗。雕了万字花纹的窗扇微敞,能望见不远处滔滔江水。四月底的江风虽不凛冽,却夹杂着些微咸腥扑面而来。 皇甫惜歌一早儿便乔装成个白衣少年跑出来,如今正端坐在这窗旁。漆黑的头发未戴纶巾,只在两耳之后各取了一绺,以温润的玉扣束在脑后。两鬓有几丝碎发垂下,不时随风舞动。 她手持白玉莲花杯,轻啜着盏中的青梅酒。面前桌上的三五个小菜,一筷也未曾动过。 在她身后,立着个十岁出头、白皙瘦弱的小厮,因身上所穿的细麻短褐甚显肥大,倒减了几分秀气多了几分滑稽。 那小厮其实是皇甫惜歌的婢女墨儿,话说这主仆两人最近似乎对女扮男装上了瘾。墨儿说得好,若是不如此打扮,哪个女子敢进酒楼下馆子? 楼梯轻响。小二儿殷勤的领上一位客人言道请稍待,满脸堆笑来到皇甫惜歌近前恳求:“洛公子,小的想与您打个商量,无论成与不成,还请洛公子莫怪。” “今儿小店实在是客如过江鲤,楼下已经没了座位。洛公子您也知道,大多是外地客人想要提前看看龙舟不是?” “您瞧能不能抬个手儿,容那位公子在您这层楼坐坐?那位也是小店常客,必不会搅了您的清净。” 皇甫惜歌最近常来赏云楼,每次都包了这三楼一人独坐。后来为了好称呼,她便告诉那小二儿她姓洛,是殷州洛府的远房族亲。 殷州洛府,大齐朝六大世族之一,皇甫惜歌的外祖父家。皇甫惜歌赖在洛府不回家已经有七个月了。 见小二儿带了客人上来才过来打商量,墨儿快步上前道:“你这伙计好不讲理!我们家公子不是将这楼层包下了么,银子也付了,你们怎的不守信用?” “就算你想打个商量,也该先来问过我家公子、得了应允再往上领人吧?” “墨儿,休得无礼,退下吧,”皇甫惜歌轻喝,“若我不见到人,又怎能轻易答应小二儿哥安置客人过来?” 待墨儿闭了嘴退到身后,她温和的对小二儿说道:“我来贵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不是遇上为难事儿,你们也不会来打扰我,倒是极守规矩。” “可是你也莫以为我是好商量的。若是再有常客没处安置,可不许往这儿领了,半个也不行。请那位公子随便坐吧。”她说完话摆手示意小二儿自去招呼客人,又端起了酒杯低头浅啜。 墨儿嗫喏欲语,见自家主子根本就不瞧她,只得抿紧了双唇立到一旁。头虽低着,却不停抬起眼角斜睨那个新上来的客人,好似很是防备。 那客人是位蓝衫公子,先温文的笑着拱手谢过这厢,随手将一块碎银递给那小二儿,“一切都按老规矩,你心里有数儿吧。走菜还是你一人上来,莫搅了那位…那位爷。” 小二儿见又有赏钱入账,忙笑着应了侧身退下。蓝衫公子远远的隔着几张桌子,也选了临窗的位子坐下。 待小二儿将酒菜送上来,那公子自斟了酒遥遥举了下,也不等皇甫惜歌端杯回敬,便饮了一杯。 墨儿更加不满,暗道这人真真儿不懂事。本该过来谢过我家主子让座之谊,谁知连句齐整的话儿都没有,端杯敬酒更是都不站起,不管不顾自己喝了起来。 皇甫惜歌却不这么想。呵,运气不错,这是个识趣的。知道我本是图个清净才包了这层,没那么多套交情拉近乎的片儿汤话。 抿了口手中的酒,她对那公子微微点头,旋即又将双眼望向窗外。不远的江面上几条龙舟正在劈荆斩浪,无疑是为了七日后的端午赛事做着准备。 只是不知自己在洛府还能住多久,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来看赛龙舟呢?皇甫惜歌越想越是懊恼,握着白玉莲花杯的手指关节逐渐青白仍不自知。 墨儿见主子沉思不语,贴近她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只见皇甫惜歌立刻拉下脸来,“一个个都这么逼迫我,是不是见不得我痛快半天儿啊?” “好不容易出来这一趟,催啊催的,你说说你催了我几次了?我看你是忘了谁大谁小了!” 蓝衫公子一边闷头喝酒,一边暗想道,这少年怎的和方才判若两人?那伙计带自己上来求座的时候,他可极是温和有礼呢,怎么对他的小厮反倒不如对一个外人了? 是了,谁家没个烦心事会来这里喝闷酒呢。看那少年也不是个能喝的,自己上来也有一会子了,他那手里端的可还是杯中酒呢。看来借酒浇愁也不是人人都能的。 皇甫惜歌也许觉出自己不该高声训斥墨儿扰了他人雅兴,忙偷望了蓝衫公子一眼。见那人并不在意的样子,微红着脸扭头抿唇偷笑,并不知自己的神色全部落入人家眼中。 “小墨墨,不过就说了你两句,还生气了?”她偷笑过后,招手喊那撅着嘴站在一旁的墨儿。 墨儿红了脸:“郡……公子,又这么喊人家!” 皇甫惜歌先是笑看墨儿尴尬的样子,转瞬却又没了笑容,眯了眼低沉的说道:“再过上三五个月,你就算想我时不时这么带你出来,时不时喊你一声小墨墨,也是不能够了。” 墨儿听了主子这话,红透了的脸瞬间变得青白,“公子,奴…奴才求了这么久,您都不愿带上奴才吗?” 皇甫惜歌摇了摇头叹道:“到那时,我自己个儿过成什么样还说不准,哪儿顾得了你?你还是留在京城府里吧,有你干娘照应着,我也放心。” 见她还要辩驳,皇甫惜歌忙用眼神示意还有旁人,墨儿赶紧闭了嘴,眼泪却在眼眶里团团的打转。 皇甫惜歌又叹了口气,就势推了杯盏扔了筷子。墨儿见状扯着袖子擦了泪,“奴才去喊小二儿给您上些主食可好?” “不必了,吃不下。”皇甫惜歌低声道。 不想那蓝衫公子在那厢开了口,“在下瞧着公子喝的是青梅酒,那酒很是开胃提神,实在不宜酒后空腹。这家酒楼秘制的鸡丝馄饨甚好,又有为了端午特制的八宝粽,公子不妨尝上一尝。” 皇甫惜歌愣了愣,抬眼望过去,只见那公子温文的笑着如同和熙的春风般,话语虽柔和却令人难以拒绝。不由得点了点头,“好,就按兄台说的,每样来上两份尝尝。兄台若不嫌弃,可否陪小弟一同用些?” 说罢不等那公子应答,扭头道:“墨儿,下楼告诉小二儿,鸡丝馄饨、八宝粽各来三份儿。” 又抬眼询问蓝衫公子:“兄台可还要加些酒菜?让我这小厮一同要了便可,算在小弟账上。” 墨儿脸色大变,看了看自家主子,又望了望那公子,很是不放心将主子和一个陌生人留在这楼上。 “你又忘了我说的。我还能自在多久?”皇甫惜歌对着墨儿板起脸,捡起桌上的筷子举起便欲敲过来。 墨儿一缩肩,讪讪的高举双手掩住脸笑着:“奴才这就去还不成。” 皇甫惜歌转怒为笑,“那还不快去!你给我直苗苗的立好了,缩肩拱背像什么样子?” 蓝衫公子玩味的看着这主仆俩斗法,笑罢方才开口道:“在下谢过公子盛情。请公子恕过在下冒昧,方才并不是有意听公子说话。” “公子似乎不是本地人吧?不如让在下做东请公子品些本地特色小食。一来谢过公子让座之情,二来在下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又温和的望向那叫做墨儿的小厮,“劳烦小哥儿走到楼梯口处喊小二儿上来便好。” 墨儿正愁该不该将主子单独留在楼上和这陌生公子相处,闻听此言忙笑着应了,几步便跑到楼梯口高呼小二儿。 待小二儿闻声上来,蓝衫公子已经弃了自己桌上的酒菜坐到皇甫惜歌桌旁,“将那新捕捞的江团选条肥嫩的清蒸了,再捡其它鲜活的或鲥鱼或白鲩,鲈鱼也勉强了,拼个水晶脍,蘸料就要一碟芥辣醋酱,一碟白梅金齑。” “再将那腐皮包子、八宝粽、水晶虾饺、蜂蜜木樨糕各上一份,鸡丝馄饨煮三碗。对了,上好的阳羡雪芽沏上一壶来。” 吩咐罢了小二儿,他回转身笑对皇甫惜歌说道:“眼下的日子口儿正是殷州吃鱼的好时节呢,贤弟好口福。那江团和鲥鱼都洄游到了瑞江里,恰是肥美得紧。” 皇甫惜歌微笑,并不计较他将“公子”的称呼悄悄改成了“贤弟”,毕竟是自己先称呼人家为兄台不是?于是抱拳道:“不想兄台还是个爱美食的,小弟确实有口福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墨儿在一旁吭哧欲言,她扭头一个白眼儿瞪了过去:“你莫哼哼,再这么不规矩,等一会子那馄饨和点心可没你的份儿!” 蓝衫公子笑道:“你们主仆二人也实在太有趣了些。不过一看贤弟就是个好主子,墨儿小哥儿也很是机灵。” 墨儿在一旁昂了头,自得的接过话儿说道:“那是,我家郡……我家公子很体恤下人的,若不机灵些,哪对得起主子?” 皇甫惜歌佯怒:“墨儿,说你胖你就喘起来了!和你说过多少次外头不比府里啊,为何没记性?” “就这般没心没肺的,还想跟我出……还想跟我出门儿,保不齐哪天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呢。” 说罢仿佛刚想起还有蓝衫公子在一旁,当着外人面儿打孩子训猴儿,可不是自己的风格儿啊。何况人家刚夸完“你一看就是个好主子”,皇甫惜歌不禁红了脸。 恰好小二儿端了茶送上来,那公子见皇甫惜歌很是尴尬,忙借机起身迎过去接了托盘,又紧着发话打发小二儿下去催菜。 只见他用热茶烫了烫茶盏,给皇甫惜歌先倒了一盅儿,又掀了茶壶的盖子撂到一旁,“这赏云楼毕竟只是酒楼不是茶楼,泡茶也便没了那么多讲究,一概是用这茶壶焖泡来的。” 借着递茶的工夫,他不露声色的瞧了瞧皇甫惜歌的耳朵又瞥了眼墨儿,心下暗笑。怪不得那小厮总是含糊其辞不想让自己在这层坐下,也怪不得这少年总是动不动红脸又舌尖嘴利,原来是小姐和丫头女扮男装。 “在下不喜劝酒,因此一会儿那鱼脍上来后,贤弟多喝些雪芽吧。这茶清热解毒,省得吃了生鱼肠胃里不爽利。”蓝衫公子说道。 皇甫惜歌心里暗道,这人很是精明啊,说什么不喜劝酒。不知他是早发觉我手里端杯只是做做样子,还是看出了我女子的身份? 这“一壶雪芽十两银”,喝得起这茶的非富即贵。而这人不喜闷久了的雪芽,还说这茶能清热解毒,是个真正的懂茶品茶之人吧。 却依然感激的笑了笑,“还是兄台见多识广,小弟多谢了。” 蓝衫公子摆手道:“贤弟过奖了,我生在殷州长在殷州,每年这时节总要吃些江鲜,有了经验罢了。” 刚刚递茶时本想问过这少年姓名,毕竟能在一处饮食谈天儿也算是缘分。如今既已瞧出来人家是女子,自然不好再相问了。也罢,相逢何必能相识呢。 嗯,方才听那小二儿称呼她,似乎是姓洛的。是洛府的哪房小姐或是族亲?没想到啊,洛家一个堂堂世族,竟有这等漠视礼仪规矩的女子,带着婢女乔装打扮混迹于酒楼之中,真真是世风日下啊。 蓝衫公子强忍心头不喜,与皇甫惜歌一句句攀谈起来,没想到越谈越是惊讶。这女子性格爽朗不逊男子不说吧,谈吐也是颇为不凡,怪不得会有如此作风。